第五章 黍离 (五)(2 / 2)

《明》 酒徒 3747 字 2022-11-30

建文帝笑了笑,将目光转向方孝儒,他希望有一个文学威望高些的臣子出来打打卓敬的傲气。户部侍郎卓敬是安泰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之臣,当年指导儿子政务时,安泰帝曾下了“选士十五年,堪用一卓敬”的断语。但这个卓敬也太不合群,无论是庭议还是写文章,总是给大伙泼冷水。并且从来不知道给皇帝留面子,前天李景隆将意图谋反的周王捉拿进京,众臣皆上表称天子圣明。唯有卓敬的表章上写了,“舍本逐末”的谏言,让皇帝非常不快。并且此人还不厌其烦地一再上本,说大敌当前,应该尽倾国之力先拿下北平,然后扫荡诸番,西向迎战贴木儿。不应该弄周礼这些虚文浪费时间,也不应该动那些没有兵权在手的番王让诸王寒心。仿佛整个建文朝中就他一个人正确,把众臣全部当成了瞎子和笨蛋。

方孝儒迎着皇帝的目光略一沉吟,放下茶杯,公允地说道:“其实此句已经十分工整,只是不和当前时宜。臣的那首诗写得还不如卓大人这首,若万岁一定要臣改,臣以为只改两个字足以,将第一句中那个‘安’字,改为‘尚’字。切和了蓝大将军的功业和万岁对定西军的器重。然后将第二句那个“骑”字,改成“使”字,切合了天朝令四夷折服的声威也就够了”。

“龙城飞将今尚在,胡使日日窥汉关,改得好,改得好,改出了天朝气度”,没等建文皇帝说话,礼部尚书李济抚掌赞叹。

“不错,不错,齐大人这次西行,必然如定远侯班超那样,折服各国,让西域诸侯络绎来朝,这个使字改得好,令人扬眉吐气。万岁不如亲笔将这几个字涂了,遣人给卓敬送回去,让他揣摩一下诗文两字之间差出的意境”!兵部侍郎周无忧亦紧随其后,摇头晃脑表示赞赏。

大学士黄子澄显然也被众人挑起了兴趣,将改过的两句诗提笔写了出来,仔细看了看,轻轻放到允文的书案上。笑着说道:“不怪卓大人诗文小气,其实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气度哪抵得万岁半分。万岁乃九五之尊,身上自然有天子之气,以天子之气为文,随便改一个字,都可以点石成金了,方大人改得好不好,依臣之见,还是请皇上定夺才是”。

建文帝冲黄子澄点点头,笑着说道:“若是齐卿能建立起定远侯班超那番功业,朕一定建一座凌烟阁来让他标名其上。这诗,方大人改得极其妥贴,但依朕之见,还得修正一个字方显贴切,那个‘窥’字,显得偷偷摸摸,做使节的偷偷摸摸成何体统。依朕之见,还是改为‘朝’字,众卿意下如何”?

“大家莫急,且写出来看”,礼部尚书李济回身走向西窗下的侧几,侧几上早备好的端砚,铺好了新贡的徽宣伺候着。他躬身提起湖笔,龙飞凤舞地将皇帝御批后的诗句一气呵成,笔力遒劲,墨意淋漓。然后将笔向兵部侍郎手中一塞,拍着双手大呼痛快。“好,好,老臣已经数年没读过这样的诗,写过这样痛快的字了。臣斗胆请陛下,就将这张词赐给微臣。臣定当裱糊起来,作为今日君臣论诗的纪念”。

“龙城飞将今尚在,胡使日日朝汉关”,方孝儒捋着胡须念了一遍,笑着说道:“一个朝字,气度果然不同,黄大人所言极是,以天子之气御万物,自然无往不利。万岁好文采,以后臣等不敢班门弄斧,于万岁面前给人改诗了”。

君臣彼此相视,御书房内传出了建文帝即位以来最欢快的笑声。伺候在屋子外边的太监们觉得奇怪,将耳朵向门口支了支,又听见黄子澄笑着说道:“其实若没有武帝采用董圣人的治国之道,集中了倾国之力,卫青、霍去病等人怎会建立起如此伟业。当年大汉扬威西域之功劳,首先还得称皇帝圣明,其次是废黜百家之策施展得当。至于飞将军李广等人,不过是万岁之鹰犬,借势而成其名而已”。

“是啊,名将亦得遇明君。只要我中原有明君在,多少胡骑来了,不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么。想当年太祖皇帝几十人起兵,就从百万鞑子手里打下了这片如画江山。高祖历精图治,使得大明版图从陆地到海上超越汉唐,就是成吉思汗重生,也得低下头说个服字。万岁继二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

李老太监听得头一晕,差点摔倒在地上。这是哪位大人啊,怎么拍起马屁来比咱家还厉害,高,读书人就是高。马屁都能拍到如此引经据典,咳,自己当年怎么没多读些诗文呢,否则也不至于关心一下皇上,反而差点把命搭进去。

“依臣之见,那贴木儿不过是芥藓之恙,离我大明尚远。况且中间隔着大漠,隔着蒙古诸汗。眼下最要紧还是实行周礼,还天下权柄于天子。只要我大明权柄归一,万岁用起来如心使臂,十个贴木儿来了都不怕”!

又一条高见从门内传出,让伺候允文起居的李老太监直打哆嗦。这个该死的黄大人,你怎么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呢。上次抓周王震慑诸侯,差点没逼得北方兵变,如不是贴木儿即将来攻的消息传来,全国上下皆呼吁一致对外,燕王朱棣关键时刻隐忍不发,现在大明自己内部就打起来了。这下可好,秦、晋二王才收了兵,朝廷又去招惹人家。

屋子内传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建文皇帝收敛笑容,话语中又带出了浓浓的忧郁:“收拢权柄,朕又何尝不想。可众位卿亦知道,如今朝堂上诸臣意见都不一致,改制的圣旨都发不出去,让朕如何去收拢。”

“万岁莫愁,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没贴木儿的威胁,大伙自然都小心谨慎。如今贴木儿的威胁在即,我们不如好好利用一下,借着要倾力对抗外辱之机,收拢天下权柄。”大学士黄子澄的话语又传了出来,急得老太监直想跺脚,直想跳进书房去骂黄子澄是不是哪个王爷派来的卧底。有了上次提醒皇帝武安国没死的教训,他不敢在干涉政事,只得在心里边将黄子澄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道理好讲,可教朕如何去做。子澄,如果你没有主意如何行事,且莫拿“从容智取”四字来糊弄朕。朕即位以来,这四个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建文皇帝的话语中带着些不满,让偷听的老李太监精神一振。

“万岁莫急,臣这些日子也在检点得失。臣以为,先把朝堂内的秩序理顺了,外边的秩序自然顺了”。黄子澄仿佛预料到皇帝对自己的不满一般,从容应对。

“那你且说说看如何理顺朝堂内秩序,朕一直头疼得狠”,建文皇帝以少有的耐心问到。“父皇龙驽归天之日,你们亦在场。一些事情朕回想起来,一直如芒刺在背,今天书房内没有别人…….”。

“我的老天爷”,李老太监猛然缩回了脖子,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天说错了什么话让天子如此生气了。

“一缕英魂秋风冷……”,一首渺茫的歌声从老太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冷汗,从其额头上滚滚而下。

“弟出身书礼之家,自幼受圣人之教,君臣常纲,不敢忘之。几度与兄携手临危,全朋友之情而负君臣之义,尝自惶恐,每临深夜,辗转难寐。如今天下动荡之机,君可以负臣,臣不可以逆君。否则秩序荡然,华夏何依?……”

南巫里海风正劲,呼啸的巨浪猛烈的拍击的悬崖边的礁石,溅起无数丈许高的雪沫,一波未及消散,又被下一浪卷起重新摔碎在岩石上。武安国与邵云飞顾不得风急浪劲,拿着一封书信,站在崖边举目西望,远处,滚滚乌云遮住了太阳,墨蓝的海翻滚咆哮,看不到天际。

“当日得遇武侯,子铭方知天下之大,自身见识之浅。遂立志探天下之未知,传华夏文明于宇内。今兄与武侯皆被奸臣所迫,背井离乡。弟只得舍命相从,助兄脱离敌手。然故国非远,呼唤不绝于耳。忠义犹存,责问日日于心。不敢留南洋而对故国之旗鼓,是以借舟西下……”。

“子铭”,邵云飞悲呼一声,手一松,信纸便被狂风卷向海面。冯子铭在前天与几个冯氏家族的水手带了两艘船出海巡视,彻夜未归。众人在洋面与陆地上找了一日夜,才在山崖上的一块石头下根据冯子铭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封书信。

“老大,我刚才检查了仓库,子铭他们带足了补给”,郭枫缓缓走上山崖,向邵云飞汇报。

武安国与邵云飞没有说话,心中的伤痛已经无法付诸言语。四日前,沐家遣使节到南巫里,告知圣上下密旨令沐家继续出兵南洋,请南巫里守将自行回避。使节被邵云飞斥回,当时冯子铭的表现已经很异常。二人本以为随之时间推移冯子铭的心结会自己打开,谁料想他一走了之,独自去闯西洋。以两艘快舰闯豺狼遍地的阿拉伯海与土耳其帝国沿岸,结果……。

“弟之愿,过云飞角,环西洋,遍访欧洲诸国,得证地之浑圆。若成,历三年得归,若迷失海上,波浪之间亦可为家,不必见昔日弟兄拔刀相对,神州飘摇,故园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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