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正权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接着道:“其实,这是我犯的第二个错误,当年,我父母将我送人,完全是为我好,如果他们不把我送给你们,我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说一千,道一万,是我命贱,根本就不配享有你们的爱和你们给我的生活。自从离开你们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们,我的梦境绝大多数都是我在麒麟村生活的情景,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曾想过回到你们的身边,可我没有脸见你们——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人生没有什么来世,所以,我也用不着说那种来世还做你们的儿子的话来自欺欺人,我的心里只有悔恨。爹娘要多保重身体,不必为我这样一个不肖儿子难过,我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也不配活在这个人世上,老天爷是公平的。过去我不相信这句话,现在,我相信这句话。”
“正权,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爹娘一定满足你。”高有珍是最伤心的人,濮正权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她毕竟养育疼爱了濮正权整整十年。
“正权是一个有罪的人,更是一个愧对爹娘的人,能在临死之前,和爹娘见一面,能得到爹娘的原谅和宽恕,能吃到娘亲手做的白菜牛肉水饺和板栗烧公鸡,正权已经很满足了。”
“你抽烟吗?”濮德旺道。
“爹娘,你们就不要费心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爹娘会来看我,现在,正权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当真一点要求都没有吗?爹娘想为你做点事情。要不然,爹娘于心不安啦!”
濮正权沉思片刻,然后道:“爹娘如果愿意的话,请帮正权做一件事情——就一件事情。”
“正权,你快说。”高有珍道。
“你们到湖心洲去一趟。看看我母亲,就说我对不起她老人家,我是一个孽障,我是一个灾星,大错已经铸成,请她老人家好好保重身体。我在那边保佑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这次见面以后,濮正权的情绪平稳多了。临走的时候,濮德旺到检察院附近一家烟酒店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
分手的时候,濮正权双膝着地,给濮德旺和高有珍磕了三个头。磕最后一个头的时候,夫妻俩已经走出探望室,夫妻俩实在受不了这个。
这应该算是诀别吧!因为在分手的时候,濮正权特别强调,爹娘以后不要再来探望他了,以后,他不会再见爹娘的面了,能见这一面,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八点钟,公判大会准时开始。
当主持人宣布公判大会开始的时候,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濮正权和梅望弟并排站在主席台的左侧,面向观众——准确地说应该是正面对着观众,因为两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只有靠近主席台附近的人才能看到濮正权和梅望弟的脸。远一些地方的人只能看到两个人的额头和头顶。
两个警察架着濮正权,濮正权的身体歪斜拧巴着;梅望弟的站姿比较端正和规范,两个女警一左一右,扶着梅望弟的胳膊。
两个人的手上都带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镣,一根铁链子将手铐和脚镣连接在一起。手铐在阳光的照耀下刺人的眼。
风不时在主席台上盘旋,梅望弟的丝绸裤,在风的作用下时而变细,时而变粗。风小的时候,丝绸裤往下垂,风大的时候,丝绸裤往上走。这身行头和梅望弟**的身份十分的吻合;濮正权的奶白色长裤上有不少污渍,裤子拧巴在身上,裤缝歪到八姨妈家去了,原本掖在裤腰里面的衬衫掉出一个衣角,皮带的位置也下移了不少,人在这时候,讲究不了那么多了,一个即将消失、尊严尽失的生命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呢。
不一会,一个人走到话筒跟前,开始宣读判决书。在他念到濮正权的判决书的时候,两个警察示意濮正权抬起头来,濮正权很听话地抬起头来,他微闭双眼,像是在回避强烈的阳光;念到梅望弟的判决书的时候,一个女警示意梅望弟抬起头来,梅望弟也很听话地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坐在主席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大的场面,梅望弟从来没有见过。从某种角度讲,梅望弟应该算是一个人物,在麒麟镇和周边地区,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梅望弟这样,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这一次,梅望弟算是露了大脸了。
这也应该叫验明正身,让父老乡亲好好看看这两张脸,这也应该算是濮正权和梅望地最后一次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亮相。当此人念到“将奸夫濮正权和**梅望弟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时候,全场立刻骚动起来。
风不断改变方向,所以,从高音喇叭里面出来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紧接着,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走上主席台,两个人站在濮正权的后面,另外两个人站在梅望弟的后面。
在一片嘈杂和喧哗声中,濮正权和梅望弟被押下主席台。
在距离主席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着八辆警车。
濮正权和梅望弟一前以后,拖着沉重但无力的脚步朝警车走去,两个人将脑袋埋在胸前,站在警戒线两边的人能清楚地看到濮正权和梅望弟的脸,两个人的脸白的像一张纸,无半点血色,梅望弟的额头和鼻翼两侧还有一些细密的汗珠。两个人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不一会,警车的警笛开始响起来。
两个人的待遇还是不错的,濮正权上了第二辆警车,梅望弟上了第三辆警车。梅望弟是自己上的警车,她上车的速度很快,动作非常敏捷,她想尽量缩短亮相的时间,她的心理素质虽然超强,但还是希望亮相的过程越短越好,前面,她是硬撑着的,但到底能撑多长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濮正权比梅望弟逊色多了,他是被两个警察架上警车的。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垮塌,他已经成了行尸走肉。
第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两辆押解犯人的警车跟了上去,后面一共跟了五辆警车。
在人们的目送下,八辆警车绝尘而去。
刑场在江宁县的坟头,那里是专门枪决死刑犯的地方。
在坟头,早有一些人在树林里面等候,他们是濮家人和梅家的人。濮家来的人是濮德旺和濮正阳父子俩,,濮家还从镇上请来了一个丧葬服务队。自从上次探望过濮正权以后,高有珍就病倒了——她想来为养子濮正权收尸,但濮德旺没有让她来;梅家来的人有梅望弟的父亲,还有梅望弟的大姐夫和二姐夫,他们还从村子里面请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验明正身执行枪决之后,两个人的尸体将由他们的亲属领回安葬。
两家人已经在在坟头附近一家墓园买了两个墓穴,濮正权和梅望弟的尸体火化之后,就将被埋在这个墓园里面,即使是一只死猫,或者是一条死狗,也要用土掩埋,更何况是一个人呢。环境是不能污染的,濮家和梅家的祖坟,濮正权和梅望弟是进不去了,濮家人和梅家人把濮正权和梅望弟安葬在这里,也是希望把这一页赶快翻过去——让它永远成为历史。一碗稀饭里面,出现了一只苍蝇,那就要把这碗稀饭倒掉,摆的时间越长,就越恶心人。
收尸的过程非常简单,安葬的过程更加简单,葬礼,只有几个人参加,不丧,不停尸,不瞻仰,无挽联,当然,一套老衣还是有的,纸钱也是少不了的。
两家人都没有给濮正权和梅望弟竖立墓碑,竖立墓碑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