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他忽然出声,郁临渊跟樊篱皆是一怔。
为他突然的一句大哥,也为他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颓然屋。
刚刚还一副要死要活、要找郁临渊算账的模样,怎会忽然……莫不是被一巴掌给扇醒了添?
“你知道什么话让人最无力又最无奈吗?”郁墨夜垂目看着躺在面前,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
郁临渊也看着他。
郁墨夜眉心一抹褶皱,眸色痛苦,哑声道:“就是‘为了你好’,似乎只要是为了对方好,似是只要一句为了你好,不管做了什么,不管是对是错,不管是好是坏,对方都得被迫接受。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做这件事的人,又可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知道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就自以为是地去决定对方的人生,对方接受,是应该的,对方不接受,那是不懂苦心,那是忘恩负义。大哥,你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郁临渊眼帘一颤。
郁墨夜微微低了头。
“当然,我原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打记事起,我就戴着头具,我已经忘了那头具长得什么样子,因为我自己看不到,我也不敢照镜子,不敢去看自己怪物一般的模样,我只记得好重,那青铜头具真的好重,那时我还小,承受不起,我哭着让母妃给我卸下来,母妃说,你去躺着吧,躺着就不重了,可是我不能日日夜夜都躺着,而且,躺着也特别难受,特别是夏天,冷宫里热,头具除了五官的小洞之外,密不透风,我热得晕过不知多少次,母妃都不替我打开。”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地想要用铁丝、针头能将头具上的锁打开,结果,不仅没能如愿,还被母妃现了,那是母妃第一次打我,用的是冷宫院子里的一棵柳树折下的柳条,抽我,狠狠地抽我,我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也是母妃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她边哭边打我。”
“她说,你知不知道若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会是什么后果?会给远在大齐的孪生哥哥带来危险,致命的危险,所以,为了你的哥哥,为了你哥哥能平安地活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脸,知道吗?”
“当时我太小,不是很明白,只知道,我有个哥哥,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在我们的母国大齐,是皇子,是皇后的儿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我们要保护好这个哥哥,不能告诉别人,不能认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
“当时,我好羡慕哥哥,也很自豪,每每受委屈,被岳国的人欺负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哥哥以后是皇帝,我吃点苦不算什么,日后,让哥哥跟这些混蛋一点一点讨回来。”
“大哥你知道吗?就是大哥你,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个灰暗的童年。”
郁临渊没有做声,微微抿了唇。
郁墨夜声音继续:“十岁那年,母妃病重去世,弥留之际,她打开了我的头具,想要毁了我的脸,匕已经划上了我的眉心,见我不哭不闹闭上眼仰着脸让她划,她又哭了,终是不忍心丢了匕。所以,我到现在眉心正中还有一点疤痕,虽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也是这张脸,唯一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毁容不成,母妃又将头具替我戴上,将钥匙交给了我,让我誓,在岳国剩下的十年里,不得打开头具,回朝的时候,可以改成人皮面具,但是,绝对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回朝后,一切以你马是瞻,要绝对听命于你、绝对效忠于你、必要时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保全你。我誓了,母妃说,我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
说到这里的时候,郁墨夜苦涩地弯了弯唇,“我在想,我现在落得这样,是不是因为我违背了誓言,在后来的十年里,练功习武,经常偷溜出冷宫,没有戴头具,这一年来,更是不仅以真面具示人了,还用着你的身份……”
“不要再说了!”
郁临渊哑声将他的话打断。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怪我是吗?”
“是!”郁墨夜也不否认,“我是怪你,我可以成为你人生的附属,但是,你也不应该杀了她。你知道我此刻心里的那种痛和无力吗?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想怪的人又怪不了。”
郁临渊却不以为然:“我又没有一点私心,都是为了你好,我时日不多,以后便是你来接管大齐的江山,我只是替你拔掉了,做为一个帝王,你身上的软肋而已。”
tang郁墨夜低低笑,轻轻摇头,苍凉又无奈。
“又来了,又是为我好,又是没有一点私心,就是因为这个没有私心,我就得背负道德的枷锁。大哥,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痛的,不是恨,而是连恨都不得。”
郁临渊竟一时无言以对。
他的意思,他懂,他恨他,却又恨不得。
罢了,恨便恨吧,他做这件事之前,就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在江山帝位面前,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一个女人而已,就算现在再痛,也只是现在,时间久了,便会忘了。
会忘了吧?
他竟然第一次在心里微微不确定起来。
“樊篱。”
樊篱一怔,第一次听郁临渊喊他。
樊篱起身。
“扶我去水晶棺里吧。”郁临渊撑着身子,再度想爬起来。
樊篱转眸瞥了瞥郁墨夜,见他没有做声,也未有不同意的举措,便走上前去,弯腰将郁临渊从地上扶了起来,送到冰棺里面,让其躺坐在药水里。
郁临渊看向樊篱:“送他回宫吧,大刑刚结束,皇帝就不见了,难免让人猜疑。”
樊篱还未做出回应,某人的声音就已先响了起来:“我何去何从,就不必你操心了。”
樊篱回头,看到郁墨夜扶着边上的凳子,借力让自己站了起来,然后,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往外走。
樊篱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却在下一瞬,又被他大手拂开。
樊篱怔了怔。
男人自己往外走。
看着他困难又倔强的背影,樊篱知道,他定然还是在怪他,怪他在东门的时候,没有将他带上刑台。
樊篱低低叹,不知该不该执意上前?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且不说,他这个样子如何回宫?就算回宫了,他这样一副大病未愈、大创未好的模样,更会让人猜疑吧?
蓦地想起什么,他折身来到床榻边,自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瓷瓶,拧开盖子,倒出里面唯一的一粒药丸,快步追上已走到门边的男人。
“这是回春丸,可以短时间内恢复真气和内力的,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是,至少可以管三个时辰,这个时候,你应该用得上。”
樊篱以为男人又不要,谁知,对方顿了脚步,伸手将药丸接了过去,送入口中。
虽一句话没说,但是,樊篱还是心中一喜,连忙返身来到桌案边,提壶倒了一杯水,刚准备送给来给男人,却见男人已经拉门而出。
待他将杯盏放下,追至门口,外面风雪依旧,一片白白皑皑中,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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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墨夜先去了东门。
早上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早已经散去,刑场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落在高高的刑台之上,因为风雪暴急,上面已经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将早上落在这上面的,脚印、砧板印、血印、焚烧印,都一一掩匿了干净。
一切就像是什么都未曾生过一般。
他在早上她行刑的位置缓缓蹲下,大手刨着厚厚的积雪。
他刨了很久,指甲都刨断了,双手刨得通红一片,他也浑然不觉。
直到看到有焚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他才罢了手。
是她的骨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