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出,所有武帝世家的人都一惊,彭南奕霍然停步。
他脸上神色变幻,满是惊异,渐渐浮现惭愧之色,垂头道,“是。在下是故意来迟一步,甚至在下原本应该远接出山,也没有接。想要姑娘自己冒险到来,看看姑娘的心志……这是在下违令越权……”说完便伸手向背后。
“停。”太史阑道,“别拿剑斩手指什么的。我不喜欢这一套。”
彭南奕又顿住,惊愕地盯着她,差点以为这女子有读心术。
“你犯的错自己去和李扶舟说,他要怎么处罚你是他的事,但是不要在我面前,我不需要赔罪。”太史阑道,“在我看来,刑罚必须和罪责等同。你想察看我的心志和能力,是你作为武帝世家属下的本分,因为我如果无能累赘,来了也是给你们武帝世家添麻烦。你何串有?你这么当面拔剑一斩,岂不是又给我不舒服?”
彭南奕震住,他身后所有人鸦雀无声,刚才些微的轻视都已收起,换做沉思表情。
半晌彭南奕冷汗滚滚地躬身,“谢姑娘教诲!彭南奕行事放纵在前,思虑不周在后。日后自当更加宽容审慎,不疑、不乱、不自以为是。”
他虽一直谦恭有礼,但举止间自有疏离傲然之态,此刻这几句话却说得诚恳,姿态极低。
太史阑淡淡点头,“彭大侠心性真是极好的。”
彭南奕躬躬身,退后一步。其余人再退后一步。太史阑也没什么感觉,自然而然当先而行。
“彭堂主。”彭南奕身后一名男子低声问,“您看……”
“噤声!不可造次。”彭南奕立即喝止了他。他望着太史阑的背影,眼神里有欣喜,也有失落。
欣喜的是,家主一直力排众议,坚称太史阑人间女杰,如今看来果然不虚。太史阑强大的不是武力,是心性和敏锐。
失落的是,太史阑提起李扶舟时的神态,平静自然,毫无少女羞涩。实在不像有情人的举止。
此时他宁愿希望,是太史阑天生与人不同,善于将情感掩藏。
他叹了口气,上前给太史阑带路,道:“请诸位先入城,稍加洗漱休息。”
太史阑听得那个“城”字,微微有点讶异,难道这大山之内,还有城池不成?
“找个地方换个衣服就行了。”她道,“休息就不必了,现在的情形怎样?”
彭南奕欲言又止,半晌摇摇头,道:“虽不甚佳,但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是……”
他一向言辞爽利,此刻倒吞吞吐吐,太史阑还想再问,忽然眼前一亮。
出山洞了。
对面果然是一座城池,山城。
说是城也有点牵强,或者可以说是依山而建的建筑物群。这座山是螺旋形,下宽上窄,一层层盘旋而上,每层都依着山体,建造了栈道护栏和房屋,最上头山头已平,是一座单独的巨大的圆形的屋子,似一顶帽子,牢牢地盖住了整座山。
山顶那建筑通体金色,在半山的云雾里忽隐忽现,望去如天际仙宫。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影穿梭来去,恍若仙人。
而在底下那些建筑里,都是些普通打扮的人出入,大多健步如飞,却看不出有什么惊人武功。太史阑现,层数越往上,出现的有武功的人越多。看来这里也是依据武功高低而排列住处的,也对,这山地形奇特,越往上地势越难走,武功低了住了也有危险。
彭南奕在此处似乎很受尊敬,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路点头,神态谦和。太史阑瞧着,觉得最起码武帝世家的家风不错。
不过太史阑也现,虽然此地气氛看起来还算祥和,但来往众人眼神里都有惊疑之色,刚才那么多尸拖出洞口,明明有人瞧见,也见怪不怪,可见近期这里经常生流血事件。
而半山之上,人数减少,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把守,显见上头正有要事。
彭南奕把她带到最底下一间屋子里,那里已经备了洗漱用品和衣物,甚至还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太史阑忍不住,还是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了备好的衣服,衣服是普通女子劲装,颜色式样都很合她心意,简单大方。看出来对方用了心。
她清清爽爽地出来,外头等候的人都眼光低垂,十分恭敬的模样。彭南奕含笑迎了过来,一眼看见她脖子,怔了怔,随即敛了目光,道:“家主刚才传信,说姑娘一路辛苦,还请好好休息。他现在有要事缠身,未能远迎,让在下代他向姑娘致歉,稍后他会亲自向姑娘赔罪。”
“不用客气,也不用休息。”太史阑看看天色,“带我上去吧。”
她说话简练而决断,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可违拗,彭南奕犹豫了一下,往山头上放了一朵旗花火箭。
山头上很快也亮出一朵深黄色的烟花,彭南奕转身对太史阑躬身,“请。”
上山的道并不是太史阑想象中的顺山爬,而是从一个洞进去,直接穿山腹而过,太史阑走这条湿润幽深的路时,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问彭南奕,和她同来的那些人去哪了,彭南奕道:“那位书生,是我武帝世家王供奉的老友之后,既然老远来拜见,拒之门外也不妥,现在着人送到王供奉那里了。那群镖师是来送镖的,东西交割了自然要离开。至于北冥海的那群人,刚刚已经被我们派人看守住,送到山牢里去了。”
太史阑听着这三处下落,问:“山牢在哪里?”
“在此山地底。”彭南奕答得简单,对她歉意一笑,太史阑知道这是人家机密,确实不该多问,也便不语。
反正容楚无论在三拨人里的哪一拨,总有他的办法跟上来的。
“四大世家都在上头吗?”
“是,都在。”彭南奕露出憎恨之色,淡淡道,“逼宫第七日,至今毫无结果。”
“逼宫?”
“少主十天前就武帝世家家主尊位。武林大会实际上是武帝世家家主就位时的盛典。”彭南奕道,“在此盛典上,四大世家领头恭贺,重定排名。十年前老家主就位时,曾经出过一些变故,四大世家当时就露出不驯之态,逼迫老家主订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武帝世家家主位置更替,此时再开武林大会,四大世家野心勃勃,一心要趁少主根基不稳时刻,拿下武帝世家。”
“现在怎样?”
“双方胶着。”彭南奕道,“少主以禅位为名,引诱四大世家家主进入南华宫,乾坤阵前两败俱伤。现在我们李家的精英出不来,四大世家其余的人也进不去。我是一直在外头负责联络和传递信息的,所以没有留在南华宫内,但现在连我都不太清楚上头到底怎样了。”
“里头高层们拼了起来,大家都无法出来。”太史阑在理清思路,“外头呢,彼此的随从,在火拼?”
“对。因为对彼此领情况不清楚,双方争执很多,从三天前万象宗大小姐抢先动手杀人开始,流血事件大小生了几十宗。我们一开始还想等家主出来做决定,后来现不能坐着挨打,只好也开始自反抗。”彭南奕叹口气,“别的还没什么,最要命的是本地居民。这里很多人世代依附于武帝世家,一直居住在这里,这次十年之约太过凶险,我们一直想将他们疏散,可大家故土难离,没人肯走。我担心再闹下去,如果圣门万象宗还有埋伏的人手杀进来,这些人就要遭殃。”
“现在是四大世家的人拼武帝世家,还是互相乱杀?”
“时分时合。四大世家也有他们传递信息的办法。人虽然出不来,信息却可以传递,他们接到的信息也很混乱,比如松风山庄庄主示警要小心北冥海,导致松风山庄对北冥海门人下手。但转眼消息可能又变,这导致其余弟子无所适从,演变成一场乱战。”
“这会是什么原因?”
彭南奕神情骄傲,“这自然是我们新家主的手段,乾坤阵明天地通鬼神控心神,操纵四大世家家主陷入迷幻状态,以彼此为敌并不难。可惜的就是这次围攻家主的人太多,否则早击破了。”他叹了口气,“家主也不要人帮忙,说他毫无根基接任武帝世家之位,如果需要借助外力才能镇服这些人,也难让人心服,日后必有后患。倒不如拼了这一次,定叫他们一起领教了颜色,也好收敛蠢蠢欲动之心,日后不再生事。”
太史阑一笑,“李扶舟平日温和忍让,倔性子作起来也挺强硬。”
彭南奕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太史阑问:“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姑娘和我们家主交情莫逆,在下还以为您认错了人。”彭南奕笑道,“家主英锐决断,天生王者。虽宽容悲悯,但实实在在,让人联想不到温和忍让四个字上去。”
太史阑一怔。
李扶舟不温和?不忍让?
听彭南奕的口气,看他流露出来的崇敬之色,很明显李扶舟威望甚高,而且……很有王霸之气。
现在的李扶舟,有什么不同吗?
“南华宫,乾坤阵。为什么进不去?”
“家主下了禁制。这个禁制也是他的极限,再任人进入,会搅乱气机平衡,功亏一篑,引的后果他也不能估计。”彭南奕道,“除非对方自己能进。但乾坤阵是上古遗迹,集天地灵气,相传是上古神祗集鸿蒙之气练成。除了武帝世家嫡传家主,寻常人无法闯入。擅闯者必遭天谴。”
“寻常人无法闯入?”太史阑敏锐地觉了他语气中的不同。
“是的……还有一种……不过说起来太玄乎了……”彭南奕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两人听见一声闷响,声响剧烈,整个山体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几人正在山腹向上走,还能听到这么剧烈的响声,可以想象这声音如何可怕。
而且这声音不是来自于头顶,而是脚下。
“不好!”彭南奕变色,“山脚下动静不对!也许有人大举攻进来了!”
“什么意思?有人能攻入山下?”
“之前我们听说圣门和万象宗,都还留了人手在外面,预备在紧急时候,来个里应外合。我们一直担心防备着,可是现在四大世家都和我们撕破脸,山上山下都有人试图动手,我们再多人也经不住这样到处攻击,无法将山口严密把守。现在看样子,终于攻进来了!”
太史阑想着山下那么多普通农户,心中也一紧,上头打得再要命也没关系,下头普通百姓遭殃就麻烦了。
“我必须得先下去看看……”彭南奕神情焦灼。
“你去吧。”太史阑一挥手,示意其余人也跟去,“苏亚花寻欢留下,别人都去帮忙。”
“这个……”彭南奕犹豫了一下,随即感激地道,“多事之秋,在下也就不推辞姑娘好意。姑娘如果还想上山,请沿此路向前,在遇上青铜门之后,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便可以到南华宫门外。不过请姑娘不要贸然进入宫门,倒不是怕您惊扰,而是乾坤阵有杀伐之气,会先伤了您。”
“好。”太史阑颔。
彭南奕带人匆匆离去,她和苏亚花寻欢继续前行,这山腹内道倒确实安全,一直没有任何惊扰,看得出这是武帝世家的重要密道,彭南奕带她走这条路,必然是李扶舟的命令。
向上又走了一截,果然看见一道青铜门,门上兽狰狞,呈圆形排列,太史阑数了一下,足足有五个。
她伸手去推门,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听见格格一响,大门缓缓开启。
门开的一霎那,便觉晶光耀眼,刺得她眼睛一闭。
随即她听见“嗤嗤”的极快的破空之声,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向她腰间射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厉喝,隐约是李扶舟的声音。
太史阑想避,但此时身前是沉重的青铜门,一时关不上,身后是苏亚花寻欢,又退不开,她避开倒霉的就是那两个。
何况那东西到来速度极快,不过是一闪念,这一闪念她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也只好不做,指望身上的护身小裘能够起作用。据说那东西刀剑水火都不伤,这暗器应该也能抵挡吧。
她眼一闭。
忽然风声一停。
从极快到极静,不过刹那之间,完全违背惯性常识。
随即她感觉到那风声既然自己动起来,绕着她腰间转悠了一圈。
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情绪,有惊喜、有讶异、有不解,还有轻微的抗拒。
那种情绪自然不是她的,也不是她身后苏亚和花寻欢的,她的预知和感应能力虽在修炼,也还没到能将他人情绪体察入微的地步。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绍什么东西,因为磁场相近而生了互通,彼此电波传递,在打招呼或者说在互相审视,然后这种电波被她感应。
这感觉不过一霎那。随即那风声又掠了回去,她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金光远去,那金光很自然,就像什么东西自然出的光线,不像什么实物暗器。
太史阑到了此处,也不会因为一点危险而犹豫,她平平静静跨了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蘑菇盖子一般的建筑。
在山下看已经觉得很宏伟,竟然将整个山头都盖住,在山上看才觉这个建筑真是庞大又奇怪,巨大的穹顶微微隆起,承接着上头的阳光,一轮日头就像镶嵌在屋顶上的明珠。其下九楹八柱,厅堂格局,却没有墙壁,里面景物一览无余。
这屋子要怎么住人?
山头上一半日光灿亮,照得人睁不开眼,一半乌云密布,阴风惨惨。隐约黑白交界处,有云层翻滚之声,隆隆回响。
这奇特的景观,让人想起天地之力,操纵万物之神。
太史阑躲过灿烂的日光,又仔细看了看那建筑,才现那光不是日光,竟然是从蘑菇内部射出来的,而且这蘑菇建筑也不是她以为的无墙壁构架,其实还是有墙壁的,只是墙壁呈现一种奇特的白色,微微半透明,被从殿深处射出来的光穿透,在人的肉眼里,墙壁就忽然“消失”。
而在光线尽头就是黑暗,所有的景物沉在那片遥远的黑暗里,让人想起一切未知。
这建筑真是奇妙,构架材质,都不像人间之物。
蘑菇建筑前是一片云石广场,不大,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太史阑环顾一圈,在里面竟然现了那酸丁,还有那群给北冥海助阵的山匪,这些人居然也上山了。
她还认出李家的队伍里,有一个高挑女子,在云台山见过,印象中好像叫韦雅。
她看起来微微狼狈,却还笔直地立着,手扶剑柄,面对大殿。
所有人都面对大殿,脸上神情变幻,看见太史阑过来,众人脸色都有点古怪。
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了李扶舟。
他就坐在大殿中,那透明的墙壁后,面对广场,他的对面还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太史阑第一眼看见李扶舟不禁怔了怔。
他还是蓝衣,却不是以往那种朴素沉敛的蓝,是一袭天空之蓝的锦袍,色泽纯粹,让人见了便似面对苍天阔大,碧空如洗。锦袍之上有星月云纹,金银丝织就,织法精妙,光彩熠熠,真如星月当空,浮云逶迤。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苍蓝色绣云纹边的宽大衣袖里,露出一双洁白的手,指尖修长,轻轻搁在膝上,中指上一枚深黑色的戒指,仔细看也不是深黑色,隐约露出极深的蓝色的光,闪耀着星点的银彩,像是深邃的夜空的颜色。衬得那双手形态美好,令人不舍移开目光。
他满头乌束起,戴古银冠,其上一颗宝石,和戒指同色,一般神秘而幽邃的光彩,因此显得那双眸子深若宇宙之海,不见去处和来处。
戒指和冠上宝石的沉敛,中和了袍子的华贵,他整个人看起来尊贵而和谐,高若在云端之上。
而唇边一抹淡淡微笑,也不是当初的春风三月拂柔柳,带三分邪气,三分冷意,三分讥诮,只剩隐约一分醇和,在看见太史阑之后。
他身后双龙屏风,双龙造型略微有些怪异,龙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
他在宝座前,也冷然俯视武林天下。
太史阑听见身后苏亚和花寻欢出的抽气和惊叹。
李扶舟还是李扶舟,但已经不是那个朴素平和的李扶舟,他尊贵、高华、高踞云端之上,淡然俯视众生。
这才是真正的李扶舟?
这才是武帝的真正面目?
太史阑眼光向下一垂,隐约看见李扶舟手里似乎牵着什么丝线。而他对面四个人,想必就是四大世家的家主。一个中年女子,眉目和万微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万象宗的宗主。其余三个男子,两个老者,一个较为年轻,三十来岁模样,应该是另外三家的老大。
两个老者中的一个,着一身白袍的,可能是圣门之主。另一个老者,一身墨蓝色的衣袍,色彩斑斓浓重,应该是北冥海的海主。最后一个男子,穿松绿色袍子,应该是松风山庄的领了。
可惜这几人都背对她,看不清脸,不过四人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圣门那位白衣服老头,一直癫狂般地在抖。
太史阑目光一扫而过,随即撞上李扶舟的目光。
她在看他的敌人,他在看她。
两人目光撞上,太史阑一霎间只觉得李扶舟目光深邃,似有无数言语要在瞬间倾诉,然而却悄然放飞,落在了星空深处。
而李扶舟也微微一怔,觉她的眼神也和以往不同,眼睛看起来大而幽深,专注看人时流光掠彩,让人满眼里都是她的眼神,神魂都似因此轻轻一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