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九月十九,东堂进犯静海。
九月二十一,两国海军第一次海上接战,南齐失利,被击沉战船一艘,退居黑水峪二线。
同日,关于静海总督太史阑的流言传遍静海。谣言指称她通敌卖国,潜逃东堂。称她潜伏不出、开战之时都不曾出现在战场上,是因为早已弃城逃亡。静海城因此人心惶惶,无数士绅举家撤离。
九月二十二,太史阑出现在城西妓院,“出走”谣言不攻自破,撤离之势顿缓。
九月二十四,太史阑到达黑水峪,于晨曦刚起之时踏上战船,南齐士兵士气大振,当即反攻,东堂措手不及,败退出黑水峪海域。
九月二十七,太史阑不顾劝谏,下令允许远航商船回境。九月二十九,苏亚和萧大强乘远航商船归来,两人虽受伤却未死,是因为落海后被商船冒险所救。商船将两人隐匿在底舱,躲过了东堂军船的盘查。商船以往对此事从来袖手,破例相救,是为了感谢太史总督到来后,扫清海盗,予他们一份安宁。
九月三十,第二次两国接战,太史阑亲自督战,南齐再胜。击沉东堂战船两艘,击伤南洋炮战船指挥统领。
十月初三,捷报飞传至朝廷。
军报到之前,朝廷正在吵架。
“相邻静海的南徐总督、两广总督先后上折。”御史台监察御史正在上奏,“东堂进犯静海,静海总督太史阑却没有亲临战场指挥。战失利之后,也没有及时赶赴黑水峪战场。甚至没有出现在静海城内安抚民心。现在海上将士苦战,城中百姓离乱。静海城数百富户迁移南徐,导致南徐境内治安民生压力剧增。两地总督认为,随着静海战事日渐蔓延,如果静海城纷乱状态不能得到缓解,还要承担部分军粮任务的南徐两广,将不堪蜂拥而来的难民带来的治理压力。为此特向朝廷请旨,封闭省境,禁止静海难民入境。”
龙座上景泰蓝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听得模模糊糊,不过还是能明白,这是在攻击麻麻。
类似这样的攻击,他已经听了很久,一开始他不听,后来他沉默,再后来他怒,现在只得再次沉默,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
从静海和东堂正式接战开始,因为太史阑没有亲临战场指挥,朝中立即便有人弹劾,战失利之后,这种弹劾便蜂拥而来。一开始三公等人还有所维护,但战失利太史阑依旧没有出面,三公也无法为她辩护,静海城出现乱象之后,弹劾和攻击到了高峰,相当一部分对太史阑印象不错,想要再观察观察,保持沉默的中立大臣也忍不住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太史阑不顾静海安危,国家安危,擅离职守,不忠本职。
容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无法顺利赶赴静海。康王一系趁着好不容易抓住太史阑错处,一条声嚷着要阵前换将,锁拿太史阑进京下狱。这段日子以来这些人大小动作不断,三公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而容楚,又怎么放心只留三公在京,对付心怀叵测的康王、行事无耻的太后、以及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西局?三公是宦海老手,却失在本性刚正端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心计上他们也许不输,在手段上却绝对没人家狠辣,何况三公不能直接掌握军权,容家才是对军中影响力极大的家族,容楚在,就等于军权在,这时候容楚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离开,康王就敢反,太后就敢对皇帝动手,西局就敢罗织罪名构陷三公派系和容家其余人,最终把黑手伸向太史阑,将这一整个皇帝派系,连根抓起。
就如此刻,景泰蓝只知道生气,容楚和三公等人则更清楚,朝臣对太史阑的态度,在皇帝迟迟不表态之后,已经由攻击转为施加压力,面对一省难民,强硬关闭省境,本身就是对静海的警告。
此刻朝堂之上热血沸腾,两地总督开了一个头,后面的弹劾顿时如潮水一般涌来。
“太史阑身为援海军主帅,大战之际擅离职守,无论战事顺利与否,都是重罪!”
“静海城现在乱成一团,十室九空!士绅逃亡于路,百姓哀哭于途。物资抢购,米粮暴涨,民生凄惨,人间地狱!”
“臣等不明白太史阑在想什么!身在其位谋其政,她身受皇恩,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实在无耻以极!”
“静海为我南齐南疆大门,军事重地,关系我南齐一国安危民生,万不可托付于此等玩忽职守,无心国事,专擅弄权之辈!否则静海危矣!南齐危矣!”
“请陛下速速下旨,查办静海总督,另换忠诚可靠之将领主持大局!”
“陛下,太学和国子监士子近日听闻此事,都义愤填膺,连日在太学门口静坐,请缨静海,求罢太史阑。此乃民意,乃天下悠悠众口,吾等切不可违!”
“陛下,天纪元帅上书,请求接管援海军,并立下军令状,定将东堂贼子,驱逐出我南齐海域!”
……
威严肃穆朝堂,此刻闹哄哄如菜市场,大家都在张嘴说话,大家都在眼红脖子粗,景泰蓝瞪着底下无数一张一合的嘴,蓦然蹦起,握拳,踩凳,挺胸,“闭——嘴——”
尖利的孩子声音,极具穿透力,回荡在大殿上空。
殿内顿时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抬头,便看见三岁多的小皇帝,脚踩在宝座上,双手叉腰,小脸涨红,恶狠狠地俯视着他们,眼神杀气腾腾。
群臣张口结舌,他们印象中的皇帝,聪明可爱,当然,聪明也是孩子的聪明,可爱也是孩子的可爱,大部分时辰这孩子坐在龙座上,笑眯眯甜蜜蜜,瞧着便贴心贴肺,瞧着便让人期待,十年二十年后,南齐会出现一位最为宽容仁厚的明君。
然而此刻,未来明君如一头饿狼下望,所有人忽然都觉得自己成为了那只突然露出真面目的小狼崽子的猎物。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一片静默中,景泰蓝终于开口。
开口第一句话,大殿就好像劈下了雷,几个老臣和御史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望,迎上小皇帝凶狠的眼神,直着眼睛喊声,“陛下啊……”就晕了过去。
容楚立即下令把那几个最爱谈规矩,也最瞧不得不守规矩的酸儒给拖出去。
他心情不错,觉得景泰蓝进步不小,一句话就秒杀了几个最难缠的。
“叫!叫!叫!叫什么叫!”景泰蓝憋了好几天的怒气,一不可收拾,“叫魂啊你们?嗓子大有理啊?嗓子大也得先给朕闭着!在朕的大殿上,最有话语权的——”他指着自己鼻子,一字字道,“就、是、朕!”
“陛下……”康王怒极开口。
“闭嘴!”
康王的白脸唰一下红了,再唰一下白了。
“再说一句?”景泰蓝回忆着麻麻的目光神情,逼视着他,“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就算你抗旨!朕下旨闭嘴,你敢开口?”
康王的脸色又唰一下红了,在红红白白之间转换半天,换青色了的。
他额头上青筋别别地跳,腮帮上肌肉都已经憋得鼓起,他贵为亲王,深受先帝和皇太后器重,之前一直手握大权,连重罪都可以轻轻放下,本身还是皇帝的叔叔,如今却在朝堂之上,被自己的三岁侄儿指着鼻子怒骂,这叫他如何承受?
但他深呼吸半天,却真的没有再开口——对面,那个恶毒的容楚正笑吟吟地冲他瞧呢。
虽然容楚笑得让他越心头火起,却也让他稍稍清醒,心知不能在此时逞一时意气,否则皇帝和容楚真的能将他以抗旨罪名拿下,到时候可就坏了大事。
他只得僵硬地鞠躬,默不作声退后一步,在心中一万次背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康王派系的臣子们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头领,他们原以为挟王叔之威,康王定然能压下三岁娃娃的气焰,之后他们便可以趁势而起,令陛下当朝下旨,不想王爷竟然真的退让了。
康王一退,再无人敢于声。景泰蓝神情满意了一点,却凶相不改,小靴子踩在宝座上,环顾一圈,众臣在他目光扫视下,忽觉自己是一只放在案板上待挑选下锅的鸡。
景泰蓝很快选好了一只鸡。
“你。”他一指吏部尚书,“你说太史总督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对哦,你是吏部尚书,你最清楚太史总督是怎么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的,你要不要给朕,给朝上所有人说说,她怎么拜的?怎么封的?”
吏部尚书呆了呆,他当然知道太史阑怎么一步步上来的,然而那履历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他忽然便出了一身汗。
景泰蓝不等他开口,已经尖着嗓子嚷道:“你说得好像太史总督火箭飞升,讨好大便宜,你怎么不说朝廷根本没有给她应有的封赏?她出身光武营,在营中便得了勋章,按照规定,历练时原可为典史,她只做了典史副手。她挽救北严,救十万百姓,救我南齐北大门,功勋为近十年来前所未有,按例,这样的功劳该封什么——章大司空!”
“到!”章凝立即恭谨地问,“老臣可以说话吗?”
“可以!”
“回陛下!”章凝声音更大,“武定七年西番作乱,急攻极东山阳城,时任山阳推官的沈风一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阻敌于城下半月,终于等到援军到来。事后叙功,沈风一得授山阳府尹,一等伯爵,领极东将军衔!”
“姚尚书!”景泰蓝大喝,“太史阑功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封赏是什么?”
吏部尚书默默,半晌低声道:“一等男爵,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
景泰蓝嘿嘿一笑,“康王案……”眼珠子对康王一转,康王难堪得脸色涨红。
“康王案太史阑有功,按例最起码该升西凌按察使,她升了没?”
“二五营赶赴参加天授大比路上,连败五越,保一方平安百姓民生,更曾俘虏五越士兵五百,为近年来对越战争是最大胜,按例最起码也该升文武职及爵位各一级,她升了没?”
“天授大比她再次力挽狂澜,带领南齐队伍获得胜利,保住静海,护佑我南齐南大门,功勋可抵开疆之功,按例足可拜相,进入公爵一级。她升了没?”
“静海她平海鲨,治民生,组海军,灭海寇,以上无论哪一件事,都可以分开来厚赏,无论哪一件,轮到你们头上都得赏上一堆,封妻荫子,吹嘘三代!她呢?还是静海总督,援海元帅是因为大营人数达到建制数目,自然升职,爵位也是因为成为元帅,自然提升,说到底,朝廷还是没给她赏赐!”
“这些事别人不晓得,”景泰蓝恶狠狠逼视吏部尚书,“你不晓得?嗯?你有脸说她承受皇恩?嗯?”
“给朕搞清楚!”他指着吏部尚书鼻子,“不是她沾了朝廷的光,得了朕多大的恩,是朝廷欠她的!朕欠她的!”
满堂寂静,大多人垂头,听小皇帝怒极咆哮。三公眼圈微微泛红,忽然想起昨夜皇帝半夜要求调太史阑的档,调来后点着灯火看了半夜,又召来通文墨的亲信太监,一句一句写什么东西,忙了整整一夜。原来是为了熟悉他麻麻的履历,今天好在朝堂上流利地骂出来。
天知道这孩子为此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天知道这些天,面对众臣无休无止对太史阑的攻击,这孩子承受了多大的怒气和压力。
他爱太史阑如爱自己的生命,谁说她一句不好他都会暴走抓狂,忍了这么多天,终于到了极限。
“朕不仅要和你们算朝廷欠她多少,还要让你们搞清楚你们多傻逼多无耻!”景泰蓝甩着袖子,啪啪地打着金龙扶手,“她做了这么多,不下于开疆拓土之功,近十年来只有容家功勋可堪比拟,这些你们都忘了?忘了?如今不过一点失利,略有乱象,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你们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战失利有什么稀奇的?历朝战争战不利得有多少,都问罪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怎么知道她怎么打算的?急吼吼地逼迫问罪,你们有没有一点耐性和城府?”
皇帝的小舌头噼里啪啦,头毛都竖了起来,似只暴走的小狮子。群臣听得脸上麻,想着三岁多的皇帝诚然口齿伶俐,可也太伶俐了些,这哪像三岁孩子的话?明明就是一篇文章。
景泰蓝也皱眉,昨儿背了半夜,熟练是熟练了,感觉还是不给力。
“静海有多乱?你们亲眼看见了?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或者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她生病了,受伤了,来了大姨妈,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
三公:“……”
容楚,“……”
哦陛下,太史阑近期不会来大姨妈的。
不过这才像个孩子的话嘛。
“陛下……”有人弱弱抗议,“太史阑听说是个孤儿,没有大姨妈……”
“老子允许你开口了吗?”景泰狮子立即蹦起来,“抗旨!拖出去!拖出去!”
一只倒霉的鸡被哀嚎着拖走了。
“太学士!”景泰狮子的枪口霍地又对准了前头一个文臣,那家伙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想大声回应,忽然想起刚才那家伙的下场,顿时不敢答应,这家伙还算聪明,立即噗通跪下去,把脑袋深深地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