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戏唱到了大年三十,最后一出封箱戏唱完,乡亲们还不舍得走呢,大人孩子老人,跟着戏班子的人跑到王大娘家的老院外,往里扒头瞧着戏班子收拾东西。
淘气的小子踩着砖头爬到墙头上,看戳在院墙边儿上的红缨枪,一脸向往,有胆大的,偷偷从墙头爬过去,伸手往下够,给戏班里的班主瞧见,拿起红缨枪跟墙头的小子道:“想要枪,就来戏班子学戏吧,天天都能耍枪。”
小子想了想,觉着这个主意好,刚要点头,忽一双手把他从墙头拽了下去,小子抬头见是他娘,没等着叫娘呢,屁股就狠狠的挨了几下子,妇人恨铁不成钢的道:“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的,放着好好的出息不长,学戏,等娘我先死了再说,姑娘说了,过了年咱武陵源就请先生开学堂,好好的给我进学堂念书去,再让我瞧见往戏班凑乎,看不打断你的腿。”扭着小子的耳朵回家去了。
戏班的班主听了个满耳朵,叹了口气,也怨不得人瞧不起他们看戏的,就是给人取乐子的,但能家里有点儿招儿,谁乐意把孩子往戏班送啊。
抬眼瞧见沈管家来了,招呼着小徒弟收拾家伙什,自己忙着跑了过去:“沈管家,小的给您见礼了,这两天多亏您照应着,我这儿正想着一会儿收拾好了,带着徒弟去给府里的老夫人,夫人磕个头拜年呢。”
沈定富道:“你的心意我们姑娘领了,今儿是大年三十,府里头忙起来,怕不得空见你,这不,姑娘让我过来送你,也顺道把这三天的账结清楚了。”说着,从顺和手里拿过一包银子递给他:“班主瞧瞧,数目可对?”
班主忙道:“差不了,差不了,咱们冀州府谁不知将军夫人是积善的活菩萨啊,府上又有大买卖,哪会把这点儿小钱放在眼里呢。”嘴里说着,还是打开包看了看。
这一看,忙道:“哎呦这可多了。”
沈定富笑道:“多了就拿着吧,我们姑娘说,大过年的让你们跑来武陵源冷呵呵的给乡亲们唱了三天戏,也怪不容易的,多出来的十两银子就当姑娘赏给戏班过年的了,回头给你这些小徒弟炖一锅肉解解馋,也不白挨几天冻。”
班主忙千恩万谢,一边儿送着沈定富往外走,一边儿拿出个银锭子来,往沈定富手里头塞,小声道:“沈管家辛苦,这些拿着吃杯酒驱驱寒气,往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儿,您多想着小的些。”
沈定富接过银子看都没看,直接丢回他手上:“眼瞅要下雪了,赶紧收拾了走吧。”转身走了。
班主拿着银子有些无措,顺和落在后头,见他那样儿,拍了拍他的肩膀:“您当我们是别的府上,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莫说你手里这一两银锭子,就是你那一包银子,我们沈管家也瞧不上眼儿,真不是跟你虚客气,赶紧回冀州府吧,晚了城门可关了。”撂下话跑了。
班主愣了一会儿,才回身进了院指挥着搬东西,早有牛车等在外头,箱笼家伙什都搬上去,连箱子带人,把两辆牛车装的慢慢当当,趁着还没下雪,晃晃悠悠出了武陵源。
班主心里头想不明白,就坐到车前头跟赶车的唠闲话,说起沈管家不收好处银子的事儿,赶车的笑道:“都知道俺们武陵源的日子好过,可咱们武陵源最好过的人家,头一户就是沈家,别人眼红也没用,沈家跟将军府自来就近。”
班主好奇的道:“这一个姓沈,一个姓王,莫非是亲戚?”
赶车的:“不是亲戚,是邻居,咱们姑娘也是深州人,没嫁过来之前跟沈管家住邻居,那两年深州灾荒闹得大,地里连点儿青儿都见不着,树皮都吃光了,姑娘的爹,病的起不来炕,弟妹又小,多亏了沈管家一家子照顾,后头姑娘嫁到冀州,把日子过好了,心里惦记着爹娘弟妹,就让将军去接,恰好沈管家的舅舅也在冀州府,想着深州活不了人,一家子就搭着将军的车,来冀州投奔了,您猜怎么着,这亲舅舅硬是不招儿,寒冬腊月把一家子赶了出来,不是我们姑娘收留,估摸一家子都得冻死在外头,说起来真让人心寒啊,这亲舅舅还抵不上邻居呢。”
班主点点头:“是叫人心寒,这么说,沈管家念着将军夫人的大恩,帮着府里料理事情,故此,不拿我给的好处银子?”
赶车的摇摇头:“你那点儿银子,俺都看不上眼,更别提沈管家了,沈家统共三个儿子,老大是桃林的大管事,手里管着上百号人呢,老二就是沈管家,管着将军府的大小事儿,老三如今在深州,过了年那边儿重盖普惠寺,得有人盯着,您说人能稀罕您这点儿好处银子吗。”
班主道:“莫非将军府给的工钱多?”
赶车的嗤一声乐了:“一瞧你就不是我们武陵源的人,做工拿工钱,要是提拔成管事,那就不拿工钱了,拿的是分红,那可是大钱,过了年,姑娘要办学堂,俺哪俩小子一早就报了名,这成不成材的,能识字,会算账,守着武陵源将来就不愁没饭吃,要是也能混上个管事,俺们两口子就等着享福了。”说着,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手里的鞭子抽在牛背上,催着牛走快些,一会儿回家还得包饺子过年呢。
后头唱小生的凑过来道:“照你这么说,整个冀州府就你们武陵源的日子好过了不成。”
赶车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那个唱小生的,有些不爱搭理,上了戏,那是扮相也还罢了,这都下了戏台,还弄的这么油头粉面的做什么,偏有哪些不正道的妇人,上赶着往前凑,尤其周家的杨喜妹,虽说不是武陵源的人,可挨着近,让人知道,连带武陵源的名声也跟着吃刮落。
可听他的话又觉着不顺耳:“可不是怎的,莫说冀州府,就是咱大齐都算着,有第二个咱们这样的武陵源不。”
班主见赶车的脸色有些不好,瞪了徒弟一眼,笑道:“这话儿是,外头人都说冀州府的武陵源是世外桃源呢。”
赶车的神情这才缓了些,瞥了那唱小生的一眼道:“虽说临山屯跟俺们武陵源挨的近,可不是一回事,尤其周家,别瞧门上挂着书香门第,内里跟书香门第挨不上边儿,要俺说,这有学问的人,光装的像可不成,肚子里得有真东西,俺们姑娘是武陵先生的弟子,可从没说过自己有学问,遇上咱们这些乡亲也不拿架子,笑着打个招呼,叫人从心底里头暖和,这才是真有学问的呢,比那些装的强远了。”
唱小生的被赶车的点破心思,脸上有些讪讪,手下意识摸了摸腰上的荷包,里头是对赤金的耳坠子。
昨儿散了戏,自己从后台出来,正遇上杨喜妹儿,一错身的功夫,自己手里就多了这对赤金的耳坠子,在武陵源住了几天,大致也知道,杨喜妹是周家的媳妇儿,虽说比起冀州府那些夫人们差了些,可年纪轻,模样儿也好,举手投足那股子勾人的劲儿,让自己真有些心痒痒,只可惜在武陵源的日子太短,要是长些就好了。
戏班子离了武陵源,杨喜妹的乐子也没了,望着牛车没影儿了,只得往家走,刚走到武陵源的牌楼外头,迎头正碰上小五正赶着马车从外头回来。
杨喜妹眼睛一亮,忙迎上去叫了声姐夫,这一声姐夫让小五想起秀娘,叹了口气停了马车,开口道:“不说你女婿伤了,你不在家侍奉汤药,跑这儿来干啥?”
杨喜妹没好气的道:“谁让他不长眼,把知府大人烫坏了,叫人打成这样能怨谁,都是他自己惹得祸,做什么让我伺候他。”
小五眉头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话,他再不好也是你男人,伤了身子,你当媳妇儿的不伺候谁伺候。”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喜妹忙低下头:“俺就是说气话呢,既嫁了他,哪能不管呢,姐夫不知道俺的难处,周家外头瞧着挺唬人,内里就是个空架子,也就凑合着能吃口饭,俺男人又没个正经差事,不从家里拿钱就是好的了,俺手里没进项,这年都不知怎么过呢。”捏着帕子假模假式的抹了两下眼泪。
小五见她说的可怜,心里过不去,从怀里拿出两个银锭子递给她:“这些你先拿着,好歹把年过去,回头……”正要说回头让人再送些,就被车里的小海拦了话头:“小五哥,天怪冷的,咱赶紧回吧,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家里还等着咱吃团圆饭呢。”
说着,从小五手里接过马鞭子,对着马屁股就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跑了起来,转眼儿就没影儿了。
杨喜妹气的直跺脚,心里骂了小海半天,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生怕给周叔文看见,仔细收在怀里,家去了。
再说小海,马车到了大门口,小海才道:“小五哥你也真是的,她前头做出那样的丑事,还差点儿栽到你头上,根本就不是好人,就算瞧在小五嫂子的份上儿,她出嫁的时候,您都陪送了那么一份体面的嫁妆,也算仁至义尽,做什么还给她银子,您给了她,也不见得念您的好,没准倒又惦记着占便宜呢。”
小五叹了口气:“好歹她是秀娘的妹子。”
小海道:“大姐跟我说过,咱能做善事,可不能当烂好人,杨喜妹咎由自取,落到什么结果都不冤,更何况,您瞧她的穿戴,哪像她说的那么过不下去,昨儿看戏的时候,小五哥不再,我可瞧的真真儿,她跟那个唱小生的戏子眉来眼去的,武陵源好多乡亲都瞧在眼里了,她就是戏文里头说的那种啥,对,水性杨花的女人,小五哥,您好容易从烂泥坑里出来,就别陷进去了,不为你自己,也得为狗娃子想想,离杨喜妹远点儿好。”
小五愣了下,忽的笑了起来,看着小海直点头:“倒真是长大了,想事情也周全了,嗯,听你的,往后我们爷俩远着她。”
小海这才放心,刚进大门,狗娃子就跑了出来,一手牵着小五,一手牵着小海:“爹,小舅,你们可回来了,姑姑问好几回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吃饭呢。”
小海抱起他,点点他的额头:“怎么叫我姐姑姑,却叫我小舅舅,你这是什么辈儿?”
狗娃子咬着手指头想了想,摇摇头:“俺也不知道。”
小海笑了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咱家这辈儿早就乱了,走喽,吃饭去喽……”抱着狗娃子进了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