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晏驾,碧青一家出了天牢之后,常生就忙着赶回雁门去了,当初进京匆促,许多事都没来得及安置。都没来得及跟碧青见一面,就匆匆回去雁门了,这一晃就是好几个月,这时候既来了武陵源,想来雁门已安置妥当了。
如今新帝登基,常生再也不必躲躲藏藏,即便有知情人,也不会自找死路的捅出来,邹良庸可是行了腰斩之刑,且曝尸三日,罪名是诬告功臣,其实这个罪名也不至于行如此严酷的刑罚,皇上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杀鸡儆猴,让大臣心里明白,武陵源不能碰,王家不能碰,只要不想当邹良庸第二,谁也不敢捏住常生的事儿不放,故此,这么多年,常生终于可以回来了。
燕子有些出神儿:“他是谁?怎我从未见过?”
武陵先生笑道:“他是常生,王记雁门的大掌柜,管着胡地的买卖,常年在雁门,不曾回过武陵源,你自然未见过。”
常大掌柜燕子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小姨走了之后,她管着家里的账,雁门年年入冬都会送几件稀罕的皮毛衣裳,就是这位常大掌柜叫人送来的。
王家的买卖的账目都会在腊月小年前结算,各地的掌柜也会在年前回武陵源,只有雁门的大掌柜从未回来过。
燕子看着那个身影儿,不禁道:“常掌柜是胡人吗?”
虽说年前举家进了天牢,因此事讳忌莫深,即便两位先生都清楚,也没人跟燕子说,毕竟,此事不是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事儿,故此,燕子并不知道常生的底细,见常生胡服胡帽,就以为他是胡人。
东篱先生看了孙女一眼暗暗叹息,这么多年了,她仍记挂着胡地:“燕子,你想不想回胡地?”
燕子一愣,想吗?梦里那辽阔的草原,可以放马,可以牧羊,在哪里让人觉得心跟那片草原一般辽阔,这么多年了,那悠扬的长调,总会在梦中响起,从未有一刻忘记,没人的时候她会低低的吟唱,虎子之所以会,就是听见她唱觉得好听,非要缠着她学,她才教了他。
却怎么也没想道,在这千里之外的武陵源,还能听见如此地道的胡地长调,那悠扬的声音,瞬间就把她带回了梦里的草原。不用燕子回答,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东篱先生。
碧青一想不对,扯着桂花糕:“你怎么认识常生哥哥的。”
桂花糕撇撇嘴:“娘怎么忘了,我去年不是跟着二叔去雁门了吗,常生哥哥对我可好了,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让我想怎么吃怎么吃。”说着用有些控诉的目光看着碧青。
碧青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档子事儿,见儿子那控诉的小眼神,知道是怨念自己控制他吃东西,碧青好气的捏了捏他脸上的肥肉:“娘可是为你好,你这圆滚滚的,在家里还好说,过两年去了学院,看同学不笑话你。”
桂花糕嘟囔了一句:“谁敢笑话,我就让哥揍他。”说着一下靠在虎子怀里,就连慕容逊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现,跟虎子一家子在一起,自己总会不由自主的笑,而且,他越来越羡慕虎子,他有这样的爹娘,这样弟弟,还有那些家人,自己呢?自己虽是富有天下的储君,其实细想起来,什么都没有,娘早就死了,父皇天天忙着处理政务,自己连见一面都难,更不要说这样出来玩了。
这一刻,他能理解太傅了,如果自己能永远留在武陵源就好了,但,他知道这绝不可能。
今天王家尤其热闹,虎子拉着慕容逊坐在墙头上,一个劲儿的说:“你还真是好运,虽说野炊没成,但我娘竟然亲自下厨做菜,你不知道,我娘可是好久不下厨了呢,我都快忘了娘做的饭是什么滋味了,就记得好吃,比家里所有厨娘做的都好吃。”
慕容逊看着廊间不停往来的人,不禁道:“你家总是这么热闹吗?”
虎子拔了墙头一根儿狗尾巴草,塞进嘴里:“这算什么热闹啊,过年外头的掌柜们都回来的时候,才热闹呢,从小年一直能热闹到除夕,前两年小姨夫没去百越城的时候,过年的时候还会放烟花。”
慕容逊好奇的问:“什么是烟花?”
虎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听娘说,小姨跟小姨夫今年会回来过年,到时候你别回京,也留在武陵源,一准能看见。”
正说着,燕子走了过来:“你们俩还不下来,吃饭了。”
虎子应一声,跟慕容逊跳下墙头,往他娘的院子里跑,慕容逊扯住他:“不去客厅啊,不是有客吗。”
虎子看向他姐,燕子:“娘说了常生大哥不是客,今天晚上就在娘院子里吃。”
燕子也有些疑惑,虽说娘对各位掌柜都很客气,可像常生这样亲近的却从来没有,就连自己都看得出来,娘对常大掌柜很不一般,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就像一家人,而且,常生也跟别的掌柜不一样,别人见了娘都称呼一声姑娘,只有常生叫娘师姑。
师姑?为什么叫师姑?既然叫师姑,莫非跟武陵先生有什么关系,可到底是什么关系?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待要问娘,这会儿又不方便,看着虎子道:“你知道常生大哥是咱家什么人吗?”
虎子摇摇头:“姐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啊,不过,好像桂花糕知道。”燕子问过桂花糕了,就说在雁门总给他买好吃的大哥哥,具体是谁也说不清楚。
进了院子就见常生站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仰头看着满树桃花,俊秀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一阵风过,花瓣如雨落了他一身,燕子不禁愣住了。
虎子跑了过去,常生侧头看向他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伸手从自己腰上拿出把匕来递给他:“常生哥哥来的匆忙,这是去年得的,看看喜不喜欢?”
虎子眼睛一亮,接过看。
燕子低声道:“虎子,这是北胡王族才有之物,极为难得。”
虎子忙道:“那谢谢常生哥哥了。”
常生看向燕子,当初她来武陵源的时候,崔家已经获罪,自己没机会见她,却知道她是东篱先生的孙女,她娘是东篱先生跟胡女所生,她有三分之二的胡人血统,融合了胡汉血统,比自己见过女子都美,甚至,胡地那些王族的女子,也不能跟她相比,也难怪,师姑的女儿,虽不是亲生,到底在跟前养了八年,自然比别的女子灵慧的多。
燕子蹲身施礼,叫了声常生大哥,常生道:“你是燕子?”燕子点点头,看着他,目光竟有些移不开。
常生:“胡地没什么稀罕东西,捎了几套胡服来,放在师姑那儿了,回头让你的丫头过去挑就是。”
“燕子谢常生大哥。”
虎子拉着慕容逊帮着去支桌子端菜去了,这边儿桃花树下就剩下了他们俩,常生低声道:“那年走的时候,这棵树刚移过来没多少日子。”
燕子:“这颗是没嫁接的山桃,娘说咱武陵源有的是桃树,不缺桃子吃,这棵树就留着看花。”
常生笑了一声:“怪不得花开的比外头的好呢。”
桂花糕跑过来拽着常生:“常生哥哥,吃饭了,吃饭了,娘做了凉皮呢。”往年这时候娘可不会做的,非等入了夏才做。
凉皮?常生愣了愣,当年跟二郎在先生的小院里,第一次吃的时候,几乎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后来在天牢里吃,记得又咸又甜,咸是因混着自己泪,甜是因师姑。
碧青今天几乎没让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大桌子菜,虽说有些累,可心里高兴,这点儿累也就不算什么了。
好在如今有了暖棚冰库,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有青菜,不过,碧青还是喜欢地里头种出来的,暖棚里的菜瞅着鲜亮,味却淡,故此,下午回来的时,候碧青特意去地里挑了半篮子野菜。
这时候正是吃野菜的时候,野菠菜,苜蓿芽,鸡毛菜,青葱鲜嫩,或凉拌,或清炒,做馅儿都是难得的时鲜。
碧青喜欢凉拌,能吃着野菜最本质的味道,还清爽,不过,家里人除了两位先生跟自己喜欢吃,其他人也就尝尝就放下了,从大郎到桂花糕,都是肉食动物,更不要说狗娃子跟虎子这两个半大小子,更是见了肉没命的主儿,一见有肘子,哈喇子都快流了二尺。
狗娃子这次放假没回家,是跟同学打工去了,如今是桃花授粉的时候,正缺人,虽说干一天,给不了几个钱,可攒几个月也是一笔不小的存项。
碧青知道狗娃子这么着,肯定有原因,之所以去干授粉这样的累活,就是不想沈定山照顾他,授粉这样的事儿,如今早不用沈定山亲自管了,都是由下头的小管事负责,桃林的小管事多,认识狗娃子的没多少,所以狗娃子才跑去授粉。碧青叫了个刚来的小厮去找他,就是不想人认出他来。
看看狗娃子,虎子,再看看常生跟二郎,碧青不免感叹,仿佛昨儿还都是小孩子呢,一晃的功夫就长大了。
二郎的亲事一直是婆婆的心病,碧青也没想到,一向听话的二郎,娶媳妇儿倒成了老大难,也不知他咋想的,就是不应,碧青有些怀疑是不是在深州瞧上了什么人。
可自己当嫂子的,这些事儿也不好底细问,指望大郎……看了眼拿着荷叶饼卷着肉,吃的正香的蛮牛,还是算了。
这么一说,常生也该成家了,他比二郎还大呢,想着,给常生加了一筷子肘子:“别光吃凉皮,师姑炖的肘子才香呢。”
常生笑着点点头:“师姑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碧青笑了起来:“少奉承师姑,如今师姑极少做菜,咸淡都不知合不合适呢。”说着,目光落在常生脸上,虽说当年那药留下了几个小麻子,如今年头长了,也淡了许多,不仔细瞧是瞧不出的,这小子本来就长得俊秀不凡,如今大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更为英俊,胡地的风霜带给他的不是沧桑而是成长,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偷望着自己的小男生,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常生可有中意的女子,若有师姑帮你上门提亲,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常生一张俊脸有些暗红,咳嗽了一声:“师姑,二郎还没成家呢。”
饶是二郎厚道,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嫂子问你呢,你说我作甚?你这家伙越不厚道了。”
何氏白了他一眼:“常生说的是,多大了,还不说娶媳妇儿,再不娶个媳妇儿回家,虎子都该成家了,到时候侄媳妇儿进门,你这个二叔还是老光棍,像什么话。”
一句话说的慕容逊差点儿呛着,看了看虎子,这么大就娶媳妇儿是不是早了点,虎子低声道:“我阿奶每次都这么说,听多了就习惯了。”
武陵先生笑道:“碧青丫头,这娶媳妇儿还是等吃了饭再说吧,你再说下去,可有人吃不下饭了。”
燕子知道武陵先生说的不是自己,可莫名就是有些脸红。
吃了饭,大郎就跑去武陵源了,那些老兵来了之后,大郎几乎天天不着家,不睡觉都不见回来,碧青也不管他,一个大男人有点儿事儿干才好,要不然天,天在家跟自己大眼瞪小眼,再好的感情也会腻。
碧青拉着常生去了师傅的书房,一进书房常生就给武陵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头,武陵先生扶起他:“你爹你祖父当日走错了,落这么个结果,若是看到你能这般,想来泉下也该瞑目了。”
碧青让他坐下,柔声道:“胡地苦寒,当初实在没辙了,才把你送到雁门城,如今时过境迁,你还是回武陵源来吧。”
常生摇摇头:“师姑刚去雁门的时候,常生天天做梦都想回武陵源,想看看师姑,看看先生,后来在胡地各部落来回跑,倒喜欢上了那片草原,有时候在胡地,恍惚觉得自己上辈子或许也是个胡人,再说,雁门的王记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能偶尔回来看看师姑跟先生,常生就满足了,此生能徜徉在那片草原上,也是常生之幸。”
说着,想起什么:“倒是有件事,先帝晏驾之时,我正在宫里,当时清和宫乱了一阵,模糊听见什么遗诏,后来清虚妖道伏诛,清和宫一干众人都跟着妖道砍了头,先帝近身伺候的人也服毒自尽,此事才隐下了,可我心里总有些忐忑,当时师姑就在天牢,先帝若有遗诏,怕跟师姑有关,先帝若忌讳王家,那道遗诏,只怕会是后患,即便皇上如今护着王家,可世事难料,依着我,还是想法毁了那道遗诏才好。”
武陵先生点头:“我跟东篱也顾虑这个呢。”说着看向碧青:“碧青丫头,不管皇上如何,该防的还是要防着才是,毕竟如今的王家牵连着成千上万条无辜百姓的命呢,更需谨慎。”
碧青叹了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
其实碧青也知道,先帝深忌王家,当时自己在清和宫,说把王家所有家产,包括武陵源,深州,王记,都交出去,先帝仍未表态,碧青就知道,先帝必然不会放过王家,只不过,后来周路带着自己去了东宫,才算放了心。
至于遗诏,先不论有没有,即便有,自己一个臣妇能如何?常生跟先生太看得起自己了,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自己再能,也不过君王座下一个小小的臣民,自己能做的,唯有忠心不二,忠心?对啊,或许自己可以跟皇上表示一下王家的忠心,哪怕皇上心里知道,自己也得表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只不过,表忠心也得找机会,碧青运气不错,正想找机会,机会就来了,新帝登基,先帝的崔皇后自然成了太后,入住慈宁宫,太后的寿辰正是五月初十,虽说不能大办,却也召命妇进宫拜寿,碧青这个骠骑将军的夫人,也在其列。
另外,赵家那边儿派了人来接燕子,说皇贵妃想见见自己的妹子,碧青不好拦着,却也不放心把燕子交给赵家人,正好自己也要进京拜寿,就让燕子跟自己一起走。
过了五月端午,娘俩就动身了,过了端午一天比着一天热,碧青本来就怕热,入了夏轻易不出门,如今没法子,也只能盯着日头上路。
燕子很是担心娘的身子,这些日子,娘的胃口总不大好,又要进京,就让车把式走的慢些,一早一晚的赶路,晌午头上寻个凉快的客栈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