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只在最初的几秒,随后凉宫奈恢复了镇定。
她想抽回手,但沢田纲吉的手劲出奇的大,凉宫奈心虚,试了几次不成功索性放弃了,垂下眼:“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像是没听到他刚才那句话似的,径自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沢田纲吉一言不发,淡淡地看着她。
滚烫的手环似一枚催命符,凉宫奈咬咬牙,字句从喉咙里挤出来:“我要走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秒两个人都有些发怔,仿佛于某个再清醒不过的时刻,却冷不防与一个深夜里反复做过的苍白梦境狭路相逢。
少女根本没说这个“走”是哪种走,但奇异的,两人都明白这绝不是一次旅行意义上的告别。沢田纲吉明白;凉宫奈明白他明白。
凉宫奈先回过神,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脑海里仍是一片混乱,无数语句乱七八糟地堵在那里,不知道要先说哪句。
哪句最重要?
哪句非说不可?
“许愿瓶我放在你桌上!”最先爆出的竟然是这句,眼见沢田纲吉诧异地望过来,凉宫奈顿时懊恼起来——她原本希望那是个惊喜。
“不许忘了我!”第二句紧随而来,凉宫奈说完便皱起脸。她已经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了,只能抓到哪个算哪个,脑海里拎出的零碎语句匆匆塞进嗓子里。
沢田纲吉始终沉默,凉宫奈的心迅速下沉,第三句话不知所措地僵在舌底。
“你,”谢天谢地,他终于出声了,“是被逼的?”
凉宫奈一怔,一时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迷惑地看着他。
“你的手环恢复了,所以那个约定要履行了,是吗?”沢田纲吉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诶?约定是指……”蓦地,凉宫奈想起来了。
——是那个时候,她刚从平行世界回到这里,被沢田纲吉逼着坦白了一些事,关于SK磁场,关于为她提供异能的手环,关于“代价”……
曾经,那个代价是“离开这里,二十年”,可也只是“曾经”,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收取代价的时候到了。”沢田纲吉紧盯着她,被夜色晕染得暗沉的瞳仁里翻涌着某种凉宫奈看不懂的情绪,“这就是你今天和我道别的原因,对吗?有人逼你离开这里。”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那么清晰,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想将什么传递过来,将什么渗进她的脑子里……
凉宫奈怔住了,那句“不,是我自己要走”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她迷茫地望着沢田纲吉,看那双眸子里的暗色越来越浓郁,空气里似乎开始涌动不安与暴躁……
“你……”刚说一个字凉宫奈就顿住了,脸色猛然一变。
她明白了……沢田纲吉的意思。
——如果她说她是被逼无奈,他会原谅她。
沢田纲吉一定也无法确定,她的离开究竟是迫于无奈,还是出于自己本心。两种情形看似结果相同,可这其中却有本质区别。
“……”
故意杀人与过失杀人,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若说后者还有原宥的余地,那么前者就是……罪无可恕。
沢田纲吉一直在看她。凉宫奈现在已经明白那双棕色眼眸里滚动的是什么了。因为明白,于是她越发难过。
他没有直接问她,她到底是被逼迫还是自愿。他甚至给了那么多的暗示,只差没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告诉她不要弄错回家的方向。
只要她点头。甚至不需要说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好,将他们都从这场令人窒息的对峙里解救出来。
头顶的树叶在颤抖。四月的晚风原来也可以是冷的。
“……”凉宫奈深深吸一口气,“没有人逼我。”
沢田纲吉僵住了。
“真的,没人逼我。”凉宫奈飞快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怕再慢一秒就会失去勇气似的,一说完便移开视线,喃喃,“……我是自愿的。”
无法在这件事上说谎。
对不起,明明你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九十九步你都替我走好,我却没办法踏出那第一百步。
点个头而已,多简单的事……但颈椎就是不听话啊……像是如果我真那么做了,有什么东西就会崩塌……
“自愿的……”沢田纲吉声音很低,“你自愿要走……呵,我没听错。”
别这样。凉宫奈嘴唇微动,却终究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沢田纲吉面无表情,“你是自愿的,然后呢?你一点解释都没有吗?”
惊喜突如其来,凉宫奈霍然抬眼:“有的!……你愿意听?”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落在沢田纲吉眼中,少年扬起一个缺乏温度的笑。
“听,为什么不听。”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在他手里,似一只幼鸟……稍稍用力就能捏断它的脖子。
“我想的是,我……”话刚到嘴边忽然又打了转,凉宫奈想起眼前的人似乎非常讨厌她说要变强,因为涉及到敏感的“信任”问题……他们已经因为这个吵了很多次了。
“……我和人有约定。”最后凉宫奈这么说,“我答应ta要去ta的世界。”
——倘若这个世界里也有时光机,那么四年后的凉宫奈,五年后的凉宫奈,每个未来的凉宫奈……都会想跑回来把这一刻的这个脑抽的自己踩翻在地,再狠狠踩上一万脚。
感谢这位脑抽的凉宫奈,从此所有未来的凉宫奈都活在黑兔子的阴影中。
黑手党教父的位置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能坐稳的,彭格列百年传承,难得终于出了一只又有能力又容易心软的……结果活活被一个笨蛋玩坏了。
年轻的黑手党教父很愤怒。
沢田纲吉无法抑制胸膛里的怒火。
又是这样。瞒着他做下许多事,就像另一个世界那样,悄无声息的,试图退出他的世界,那次他甚至直到高二才察觉。而这一次……
冷笑自唇边泛起,沢田纲吉轻声道:“约定?和谁?”
凉宫奈一愣,一丝犹豫自眼中划过,这个反应被彭格列十代目认定为……心虚。
“……是阿纲不认识的人。”凉宫奈边说边不自觉抬手想要摸鼻子,陡然想起这个肢体语言的含义……已经碰到鼻端的左手硬生生拐了个弯去摸发梢。
可沢田纲吉已经看到了,更加肯定凉宫奈在说谎。
怒火轰的一声烧起来,沢田纲吉攥紧了对方的手,几张面容在脑海一掠而过,每掠过一张他眼神就冷一分。
他想起还藏在抽屉里的那本画册,想起自己发觉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心底涌起的失望。
她在那本画册里写下那么多的“感想”,她想去的世界数不胜数,想做的事用一辈子都做不完……但无论哪一件事,都不需要他的参与。
是的,在那本画册里,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从头到尾都只有凉宫奈自己。她漫不经心,她悠然自得,她从不期待他在她未来的人生中出席。
看清这一点时,沢田纲吉用了莫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将那本画册用火炎轰成粉末。
——那是凉宫奈的“遗物”。对沢田纲吉而言,仅此一点就足够他留下它。
再后来她回来了。沢田纲吉便将它压进箱底,和心底的猜疑一起……他默默祈祷二者都能永远从他生活中销声匿迹。
相信她。沢田纲吉对自己说,要相信她,那只是一本画册而已,上面的“感想”也应该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和之前不同,她的想法一定也有所改变。
然而他到底没有将画册还给她。
——不是不信任……只是没必要。对,没必要。
沢田纲吉这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再接着,伽卡菲斯出现,彩虹代理人战争开始……一度,沢田纲吉几乎真的要忘了那本画册的存在,忘了那枚埋在意识最深处的炸弹。
可惜也只是“几乎”而已。
查理斯?布朗,老布朗的养子,彭格列七世流落在外的血脉……沢田纲吉至今不知道凉宫奈是从何得知此人的,但凉宫奈调查小布朗的行为给了沢田纲吉一个新猜想。
另一个继承者早已夭折,因为确认了这一点而对沢田纲吉脱离黑手党彻底不抱希望,进而决定离开……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你看,那个人一直这样摇摆不定……
“阿……纲?”凉宫奈轻声问,表情惊疑不定,带着几分隐隐的不安,“……你生气了?……那个,你听我说,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一段时间而已……咳,其实我也不想去的,但是约定就是约定没办法嘛……”
这样满口谎言……
“去多久?”
“……几年吧。”
“多久?”他冷着一张脸。
“……四年,应该是。”少女的声音比蚊子哼哼高不了多少,“也可能是五年……”
……这样让人心力交瘁。
深深吸口气,沢田纲吉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能关起来就好了。
能握在手里就好了。
能让你放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就好了。
能让你眼里只看到我一个人就好了。
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呢……我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呀……”凉宫奈讷讷的,垂下摸发的手,眼睛盯着鞋面,“本来就打算今天和你说的……”
沢田纲吉沉默了一阵,忽然道:“真的和别人做了约定吗?”
“……嗯。”
“那样的话,”沢田纲吉轻声说,“推迟约定吧。”
凉宫奈一呆,“……诶?”
“我说,推迟约定。”沢田纲吉眼神平静,“你今年中三,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吧?那个约定慢点履行也不迟。”
“虽然你这么说……”其实我连高考都考过了啊……“可是我比较想去那边……再说那边也有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