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指了指地面,“我们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瀺又问,“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并无。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瀺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存活最悠久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给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此不太上心,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宝瓶洲能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妖族然后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有那个问题。
也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钱,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这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商家还要给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宗旨学问的益处,被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你陈平安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反而问道:“为何要跟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将来的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青衫玉簪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
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却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
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放开了喝之后,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那边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又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微凉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还怕什么。
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那边,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