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花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生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礼数,反而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那边,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想要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就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会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
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行事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车厢内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在胡扯。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边最抬不起头。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虽说周海镜知道了眼前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那个绰号‘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个,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无问题的。”
她现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那边,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两人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花水月的开销,就让她心肝打颤,
说是只有几颗、十几颗雪花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别说买,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那边。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有钱?不能够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会一点。”
“能教给外人吗?”
“不能。”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还,我可以誓。”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馆老师傅的桩架,我们学了没用,听说还需要拳谱,经脉什么的,我们都没读过书,学不着真本事。”
其实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练了好几年狗屁走桩站桩,到底涨没涨点气力,都不好说,反正容易饿,一饿就得去街上偷钱。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谁愿意收两个穷光蛋,江湖帮派更不好混。
陈平安问道:“为什么要学拳?”
万言说道:“不会被欺负。学了本事,挣钱也容易些。”
斜靠在门口的周海镜,与那位年轻剑仙遥遥喊道:“学拳晚了。早个七八年撞见了,说不定我还愿意教他们学点三脚猫功夫。如今教了拳,只会害了他们,就他们那脾气,以后混了江湖,早晚给人打死在门派的斗殴里,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蟊贼,本事小,惹祸少。”
高油气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万言的脑子很好的,他就是没钱读书,不然随便考个进士。”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挠挠头,神色有些不自在。
两人即将走到小巷尽头,陈平安笑问道:“为什么找我学拳。你们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万言说道:“我觉得陈先生是高手。”
陈平安笑道:“也。”
万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转头对周海镜歉意一笑。
周海镜给逗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来的?”
万言说道:“气势。陈宗主走路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跟周姨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小心翼翼观察世界,是个好习惯。会让你无意中绕过很多磕磕碰碰,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明证。你就当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儒家讲慎独,佛家说自证,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这会儿跟一个少年说这些,没意义。不得不承认,很多道理,其实是有门槛的,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一个愿不愿意学,乐不乐意听。
陈平安在巷口停下脚步,与少年笑道:“你们那位周姨是个好说话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机灵点,找点事做,比如主动为周姨买酒什么的,学点强身健体的拳脚把式,肯定不难。”
万言点点头,“明白了,还是得花钱!”
陈平安笑了起来,走出巷子,径直离去。
周海镜撇撇嘴。
万言驻足许久,等到看不见那一袭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镜那边。
周海镜说道:“学拳一事,劝你们死心,理由嘛,就是你们俩小崽子不够黑。”
高油疑惑道:“不够心黑手辣?”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宅子,关上院门。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这个挺有书卷气的剑仙,裴钱的师父,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纠缠自己。
周海镜坐在正屋门槛上,看着外边的院门。
海边渔民,一年到头的大日曝晒,海风腥臊,捕鱼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肤黝黑如炭,一个个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曾经有个外乡男子,在一个海边村庄停步落脚,会帮渔民们晒海盐,筑堤坝。
而她的家乡,邻近大海,听祖辈们代代相传,说那就是太阳闭眼休息和睁眼醒来的地方。
遥想当年,贫女如花镜不知。
陈平安渐渐走远,喃喃自语,“花果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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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药铺前院,苏店和师弟石灵山,继续照看着铺子,反正没什么生意可言。
苏店就离开前院,去了后院坐着,哪怕师父不在了,她还是规规矩矩,不敢去正屋那边的台阶坐着,也不敢去那条长凳上坐着。
石灵山掀起帘子,看着师姐,哀叹一声,愁死个人,郑大风这个王八蛋!鬼话连篇,害人不浅,前些年听了这个老光棍的那个馊主意,在旧朱荧王朝一处战场遗址,遇到了那个于禄,就说了句自己其实不是苏店的师弟,是她的儿子……结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说,师姐就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乐意与他说话了。
石灵山轻声问道:“师姐,有心事?”
苏店好像没听见。
石灵山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想师父啦?”
苏店没有转头,只是说道:“看铺子去。”
石灵山唉了一声,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师姐今儿与自己说了四个字呢。
苏店确实在想人,不过不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经有一口龙窑,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脏兮兮的,让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过反正谁都不会在意。
她的叔叔,因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就贱卖了田地,跑去当窑工。而叔叔为了她好过些,都没与人说两人关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个姚师傅,让她在那边力所能及做点琐碎小事,才在那边留下了。
后来叔叔死了。
她觉得还不如留在小镇给人骂死,总好过给人打了个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苏店一想到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里,偶尔叔叔喝了酒,也会说些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所以误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叔叔说,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见了脏东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装不知道。
躲不开,跑不掉啊。也不怪他们,是我自找的。
叔叔给她取了个小名,也就是现在的“胭脂”,其实她很不喜欢,甚至一直厌恶。
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与她经常念叨一句话,“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欢胭脂水粉,是顶好的事情。”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够欺负的,其实就是那个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为那个少年太穷,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边,才会变得有钱,要面子,说话有底气了。
她曾经很多次,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时候,他会微皱眉头,使劲抿嘴,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行。
叔叔在最后来,还对她说过,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个人,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他会帮你的,肯定会的。
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次数多了,一样会惹人烦的。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遗言了。
苏店坐在台阶上,缩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窑火,连夜偷摸回了小镇。
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
男人翻墙进了院子,只是犹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买了一份药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上吊死相难看,投水死得是多难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真是个娘们。
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水边,或是裁剪红纸,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他做事情,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其实都很心灵手巧。在河边,也会对着水面,不停转头,就像在照镜子,经常抬起手掌,轻轻捋过鬓角。当窑工,是辛苦活计,可没有单间可住,一个大老爷们,照镜子,给人撞见了,得挨一堆闲话。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负他惯了的家伙,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可怜,就像……看着个人。
但陈平安越是这样,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边越难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他宁愿那个少年,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欢挑头,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煽风点火,阴阳怪气。
直到那一天,他闯下大祸,断了龙窑的窑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实第一个现了他的踪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假装没有看到他,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
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陈平安。”
“你是个怪人,其实比我更怪,不过你真的是好人。”
“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觉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当个好人,会很辛苦。”
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说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样很想打他,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
“送你件东西,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边。
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摇着头说道:“不要。”
“不脏哩。”
“不是嫌脏,就是不喜欢。我拿了又没用,总不能卖了换钱。”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
可是最后,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没对着院门。
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简单,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
走到巷子门口,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头望去,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词。
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个好报。
————
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陈灵均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没听过。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陈灵均彻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哈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了啊。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赔钱事小,还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即将入秋,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笔钱,可耽误了秋收,又挨了顿皮肉苦,终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
陈灵均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没钱,我当然可以掏钱,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我还能如何,县令又不是我儿子,我说啥就听啥。”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陈灵均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问道:“你跟那位陆掌教有过节?”
陈灵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过节,那么个远在天边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龙须河那么长,我这小胳膊瘦腿的无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问道:“可曾晓得自己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的,谈啥本来不本来的。”
少年站在原地,说道:“道友这个说法,颇有意思。单刀直入,直指心性。”
陈灵均乐了,“哈,道友你一个游方道士,咋个说些佛家语,也不担心自家祖师爷怪罪?道友,为人要心诚啊,哪怕祖师爷听不着,还是要悠着点。”
少年一笑置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爷,就不帮你查查,寻宗问祖?百姓人家,对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谱族谱,更何谈道友这样的修道之士。点几炷香,在路边烧点纸,就当遥敬祖荫也好。”
陈灵均又开始忍不住掏心窝子言语了,“一开始吧,我是懒得说,自打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的,习惯就好,不至于如何伤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经常放在嘴边,求个可怜,太不豪杰。我那老爷呢,是不太在意我的过往,见我不说,就从不过问,他只认定一事,带我回了家,就得对我负责……其实还好了,上山后,老爷经常出门远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懂事嘛。”
“你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想这玩意儿做啥,有锤子用嘞。道友,你给说道说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环绕?”
陈灵均闻言点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笑道:“道友这个说法,一样颇有学问啊。”
陈灵均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够。”
青牛微微摆头,好像看了眼那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术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为一。
从河边去了一座龙窑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个一,是怎么成为一的。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个一,要往哪里去。
好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为皆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竟敢真能让原本没有半点大道渊源、一位面目崭新的旧天庭共主,成为那个一,即将重现人间。
泥瓶巷陈平安,那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没有意外,最终就有最大可能,成为那个一了。
绝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杨老头就像亲手悄然打散了那个一,然后任由小镇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夺那个一,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争夺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这样的神灵转世,一样有机会。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谁都有机会,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宝瓶,窑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龙稚圭,李槐,刘羡阳,顾璨,赵繇,林守一,苏店,谢灵……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错综复杂的极多脉络。
正因为如此,才会天机不显,无迹可寻。更何况前有齐静春,后有崔瀺……
陈灵均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吧,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爷,很厉害啊,有机会是要见一见。”
陈灵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陈灵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读书人,不跟你计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音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陈灵均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扑通跪地,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好像先喊谁,都不对啊。不管了,先磕九个响头为敬,就当给每人磕三个,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老夫子双手负后,说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况暂时来说,其实也还是没个定数的,所以见就别见了,还不如直接去旧天庭遗址忙正事,世间事就留给人间人。”
道祖笑了笑。
至圣先师也笑了起来。
陈灵均嗑完头,悄悄抬头,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个,不,十八个响头!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陈平安的,信上边就一句话,可曾吃饱?
老夫子叹了口气,好个齐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