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默默脱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寻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轻轻一扯,就将一件宗门赐下的“凤沼”法袍扯下,递给那个手捧拂尘的“吕碧笼”。
那个吕碧笼披上法袍,穿了那双云履,一摔拂尘,换胳膊挽住,微笑道:“谢过龙宫道友。”
龙宫心中古怪至极。
蓦然听到那人又开始反复念叨“崔瀺”二字,龙宫就像瞬间挨了一记闷拳,瘫软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东山之后站起身,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屋内龙宫战战兢兢与吕碧笼说那些秘闻密事,崔东山也听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击掌,有了,刚刚想到了一句自肺腑的诚挚言语,回头可以与先生说上一说。
天风浩荡,吾心浩茫,连千山引万水,于无声处起惊雷。
崔东山双手托腮。
只说桐叶洲那个桃叶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小龙湫。当下如何了?
至于那个金顶观,席供奉芦鹰,如今瞧见了自家先生,又会如何?
一洲三书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贤人杨朴。五溪书院副山长王宰。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
一洲南北,两个最大的宗门,玉圭宗,桐叶宗。
玉圭宗的周席和云窟福地,桐叶宗的元婴剑修王师子。
稍远一点,新任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再远一点,南海水君李邺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有那清境山青虎宫,宫主陆雍。还有敕鳞江老虬,裘渎。墨线渡负山鱼,于负山……
中部的那条万里燐河,青萍剑宗会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来说桐叶洲未来的一个个山下王朝,脚下这座即将迎来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个国力鼎盛冠绝一洲的大泉姚氏,作为青萍剑宗邻居的大渊王朝,章流注即将就会去找那个年轻侍郎当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说那条燐河之畔,已经有人谋划立国一事,国姓独孤。
先生还是太平山的席客卿,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要想缝补桐叶洲这一洲山河。
先就是天地灵气的聚拢好稳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斩杀蛮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鳞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杀了那头依附在薛怀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叶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与气数,悉数重归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头门派,都有秘法能够挽留那份精粹道气。
此外山下各国,山上仙府,大肆修缮、创建仙家渡口,同样可以笼络天地灵气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剑宗的选址,崔东山没有破坏金顶观的那座护山大阵谋划,便是因为这个。一个战力相当于仙人的玉璞境观主,影响不大,但是金顶观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阵,却能够为桐叶洲北部带来一份不可估量的灵气补给。
二,龙气。
各国纷纷复国,越是国力强大的鼎盛王朝,龙气越是充沛,这一点极其可贵,因为属于“无中生有”,无需与一洲天地借助任何实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庙的文运与武运,其中山运,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禅五岳。而那宗字头和各路仙府门派,肯定会大量砸入神仙钱,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县在内的大小城隍庙。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顺势升迁,被纳入朝廷的金玉谱牒,或是文武英灵补缺位置,山水神灵建祠庙,塑金身,从此接纳人间香火。
五,古战场的浊气转清,以及那些沦为鬼城的地界,将那煞气和污秽之气,转为清灵之气。可以是通过一场场的水陆法会、周天大醮,帮忙引渡亡魂。
六,最终,最虚无缥缈的,也是最至关重要的,还是要缝补人心。
而这些,是自家先生在决定下宗选址桐叶洲没多久,就已经想得一清二楚。
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脉络,桐叶洲三百余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贯背景,以及由他们一路延伸出去的两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记在心头。人与事,人为节点事为线,最终就像共同结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今天做客积翠观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见的,甚至所想到的,注定只是先生那个桐叶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况这还仅限于桐叶洲。
宝瓶洲,北俱芦洲呢,整个浩然天下呢?
都不说北俱芦洲了,只说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那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崭新雨龙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馆,小龙湫的上宗大龙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云谢氏,邓凉所在的九都山……还有那些曾经频繁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各洲宗门。
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已经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剑修,在先生不惜耗费香火情的邀请之下,秘密去往扶摇洲了,先生绝不能让那些贪图矿脉的修士,在本就已经足够破败的扶摇洲山河继续雪上加霜,各凭本事挣钱无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杰大打出手,不惜打个天崩地裂,那就得问过那拨剑仙答不答应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这么多,而且在未来甲子之内,只会做的更多。
老秀才还不得揪断胡须,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会让老秀才道听途说些许消息。
先生就是这么给他的先生这么当学生的。
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一直守在城头那边,最终成为了剑气长城最后一个离开城头的剑修。
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就要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补地缺,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崔东山站起身,长呼出一口气。
浩荡百川流。
天人选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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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十几个来这边只是求财的野修、武夫,估计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挣辛苦钱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拢城内残余尸骸,开辟出一座座类似义庄的停灵处,还要尽量辨别那些尸骨的身份,接下来才能帮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写上籍贯姓名,所以这就需要他们硬着头皮去当那户部胥吏了,找书,查阅档案,这些个野修和武夫,估计一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多书籍,然后会在一座破败城隍庙内,由那个名叫古丘的年轻人负责记录,一个个在阴风阵阵、灯光惨惨的废墟遗址内,这拨只是求财而来的家伙,他们还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与那些鬼物阴灵问话,勘验身份。
书生姓钟,身边那个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称姑苏,姓庾,每天在那美妇人身边打转,嘴上喊她姐姐,却又自称庾哥哥。
而那个头目,刀不离身的披甲壮汉,是个五境武夫,他与那山泽野修出身的妇人,半路认识,算是一段露水姻缘野鸳鸯。
美妇人名叫汪幔梦,个儿不高,身段小巧玲珑,一白遮百丑,何况女子面容,又生得媚丽,加上她又喜欢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脚踩一双绣鞋,行走时还会故意拧转腰肢,好像随时都要被一阵风吹倒在地。
她每次见到那个脑满肥肠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强忍着恶心,虚与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时分的前后三个时辰,可以继续搜刮金银财宝和古董珍玩,只是他们在这座城内,所有收获,还是要被那个身份古怪的古丘录档,分门别类,大致估算出个价格,因为按照他们与那个钟姓书生的约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开始当然是所有人都不乐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私底下一合计,便恶向胆边生了,趁着那位神出鬼没、修为高深莫测的青衫刀客,暂时不在城内,就要与那姓钟的不对付,一天月黑风高夜,故意撇下那个古丘,想要合伙宰掉那个寒酸书生,结果被一个胖子拎鸡崽似的,将他们所有人吊起来,打了个鬼哭狼嚎,只有那个美妇人,被那胖子称呼为姐姐,痛心疾说了句姐姐你糊涂
啊,却逃过一劫,虽然她同样被吊起来了,头朝地脚朝天的,却没挨揍。
在那晚之后,所有人就都认命了。
这天夜幕里,在旧州城隍庙内,阴灵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爷大案后的古丘,轻轻放下笔,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大堂门槛上的……鬼物,轻声问道:“钟先生,为什么不与他们直说,你每天逼着他们如此作为,既能活命,还能挣钱,更可以为他们积攒阴德福报。”
钟魁背对着那个同样是鬼物的古丘,说道:“这就涉及到了有心为善和无心为恶,你可以多想想此间学问,哪天想透彻了,说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稳城隍位置,翻得动功德簿了。”
这个古丘,生前曾是大渊王朝某个织造局官员的嫡子,两榜进士出身,在这州城邻近的一个县城当那县尉,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提刀砍杀,又能挡住什么,又能护住什么,被那带头闯入县衙的妖族修士给生撕活剥了,死得痛苦且凄惨,但是受此劫难,死后却没有沦为厉鬼,而是始终维持住一点灵光,孤魂野鬼,飘荡来此,甚至一步步成为了这座鬼城的主人,还收了那桃树小院的“羞赧少女”当伥鬼,因为不喜一位新大渊王朝自立为君的家伙,做事情马虎潦草,不分青红皂白,根本不问死者身份,将那些骸骨随便聚拢,搬运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经试图夜访军帐,与那位负责水陆法会的武将好好商量,结果直接被当做一头作祟凶鬼,根本不理会古丘一边躲避修士攻伐的一边反复解释,约莫是将他当做了一桩军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个伥鬼少女,拎着两壶埋藏多年的老酒,来到城隍庙,将一壶酒递给钟魁。
钟魁起身接过酒壶,正色道:“小舫,可不许见异思迁,喜欢钟哥哥啊。”
闺名小舫的少女伥鬼,嫣然一笑,“不会的。”
钟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欢,问题不大。”
少女摇头微笑道:“也不会啊。”
钟魁哀叹一声,坐回门槛,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这一身凛然正气,驱散了多少桃花运。”
古丘有些无奈。
这个钟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混不吝了。
钟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临时住处。
那个胖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担心庾谨弄幺蛾子,钟魁便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寻觅那个胖子的踪迹,结果很快就撤掉术法,无奈摇头。
城内一处仙家客栈遗址,地气温暖,冬末时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处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乱在地。
一具丰腴的雪白的胴-体,双手摊开,青草便从指缝间渗出。
女子高高抬起头颅,如泣如诉,鼻息腻人,显然是被欺负得惨了。
看得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胖子唏嘘不已。
一场盘肠大战,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声中“鸣鼓收兵”,约好了来日再战。
关键那位姐姐,期间分明瞧见了墙头那边的胖子,她却仍是妩媚而笑,一挑眉头。
看得胖子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去“救驾”,大喊一声,速速放开那姐姐,贼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瘫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廊道中搁了只火盆,钟魁正在看书,也不搭话。
两处相邻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两个邻居在怄气,一处藏书楼,名为七千卷藏书楼,隔壁就有个八千卷藏书楼。
庾谨翘起二郎腿,双手搁在栏杆上,问道:“钟兄弟,城内那些被古丘拘押在县城隍内的厉鬼,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了,不如?”
黄泉路上无逆旅。
阳间人杀人,阴间鬼吃鬼。
钟魁摇头说道:“别想了。”
一旦被这个胖子拿来当成果腹之物,那些厉鬼就注定没有来生来世了。
庾谨哭丧着脸道:“那我何时才能恢复境界,钟魁你想啊,若是身边跟着个飞升境扈从,出门在外,多风光?”
钟魁只是低头翻书,随口说道:“还是那个约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头游荡鬼物,我就让你立即跌一境。”
庾谨气得直跺脚,只是这等委屈,习惯就好,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幅旖旎画卷,胖子抹了抹嘴,试探性问道:“这种花前月下的人伦之乐,只要我不强求,双方你情我愿,你总不会拦着我吧?”
钟魁点头说道:“只要两厢情愿,随便你。可如果被我现你对女子施展了什么秘法,老规矩,跌一境。”
庾谨哈哈笑道:“好,就凭寡人这相貌,这气度,勾勾手指头的事情,天底下有几个女子,抵挡得住我这种老男人的魅力。”
钟魁翻书页时,抬起头看了眼胖子,没好气道:“你一个堂堂鬼仙,还要不要点脸了?”
“古人诚不欺我,娥眉是那婵娟刃,杀尽世上风流人。”
胖子只觉得余味无穷,“我只恨不能把脸皮丢在地上,让那位姐姐当被褥垫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时,后背都红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帮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住脸皮,轻轻一扯,就将整张脸皮扯下,露出一副没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随便抖了抖那张脸皮,“我这玩意儿,可以给女子当那臂搁,手炉,衣裳,靴子,脂粉,妙用无穷。”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听出了钟魁的言下之意,赶紧将脸皮重新覆住脸庞,颤声道:“不能够吧?”
钟魁说道:“不保证。”
胖子使劲捶打胸脯,痛心疾道:“这种丧心病狂的下三滥勾当,鬼都做不出来,是人干的事情?!”
手上动作力道不小,肥肉颤颤,就像一块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边,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个蹦跳起身,气得脸色铁青,哀嚎道:“气得寡人差点当场驾崩!”
钟魁置若罔闻。
胖子蹲在钟魁脚边,笑容谄媚道:“钟兄弟一定要帮我啊。”
见那钟魁只是看书,胖子立即改口道:“钟大哥!”
伸长脖子,看了眼书页内容,胖子赞叹道:“钟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风,细嚼梅花读古诗,雪夜温酒翻禁书。”
钟魁只是翻看那本学案书籍,曾经被大渊袁氏列为禁毁书名目,只是旧书楼主人胆子大,私藏了一个最早的刊印版。
庾谨小声道:“钟魁,你与我说句实话,那个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钟魁说道:“具体什么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愿意,砍死你不在话下。”
庾谨一屁股坐地,盘腿而坐,见火盆光亮略显黯淡了,赶紧伸手拨弄炭火,这不是担心自家钟兄弟脚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第一次瞧见那个小陌先生,就觉得面善,回头参加那场庆典,定要与小陌先生多聊几句,反正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都是给人当扈从的,双方肯定有得聊。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还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运些,如钟兄弟这样的读书人,独一份的,刚毅木讷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气,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隐官大人都比不上,这种话,我都敢当着隐官的面说。”
钟魁瞥了眼这个马屁精,笑道:“难怪是个能够当皇帝的,确实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
胖子唉声叹气,双手搓着脸颊,“好汉不提当年勇,风流俱往矣。”
钟魁问道:“有没有见过那位剑术裴旻?”
“不熟,没聊过一句话。当年裴旻跨海远游,远远路过我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草窝,我就只是远远见过一面,都没敢打招呼。飞升境剑修呢,惹不起。”
钟魁又问道:“邹子呢?”
“见过。”
庾谨缓缓说道:“生前死后,各自见过一次。还是个京城浪荡子那会儿,见着个路边算命摊子,是邹子摆下的,除了说我有血光之灾,还说了几句怪话,当然了,后来证明都是些谶语,我一开始肯定不信啊,后来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没敢还手。后来朝野上下,就开始流传一歌谣,大致意思,比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乱抓乱砍,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就杀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说真的,我想造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其实就是被皇帝逼的,总不能伸长脖子让人砍掉脑袋吧,那就反了呗。不过我也是第二次见着邹子,才知道那些歌谣的由来。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有的没的,只是问了邹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没有那些歌谣的出现,我一个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还怎么当皇帝,你邹子所作所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顺时而动,推波助澜?还是……人定胜天?!”
钟魁合上书籍,说道:“邹子谈天,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着炭火光亮,点头道:“这是我六岁就在书上瞧见的内容了,是陈平安的那位先生,咱们文圣说的嘛。”
钟魁笑道:“一个六岁就记住这些内容的人,当真一辈子只会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脑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这些了,如今就蛮好的,跟在你钟魁身边,跌境归跌境,憋屈归憋屈,总好过……”
说到这里,胖子沉默片刻,又开始捶胸哀嚎,“思来想去,比起之前,半点不好啊。”
钟魁轻轻拍打书籍封面,转头望向天边一轮月,喃喃自语道:“言语这个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堆积起来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边堆雪人。”
“佛经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长无明草,处处常开智慧花。”
“既然我们人身已得,佛法已闻,就要努力修行,勿空过日。”
胖子抬起头,看着钟魁的眼神脸色,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炭火。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轻声笑道:“庾谨,我们是鬼物不错,但是不要心外见鬼。”
胖子再次抬头,咧嘴笑道:“晓得了,若是见鬼如见人,便可见人如见佛,故而明心见性,即心即佛。”
钟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两两沉默片刻,钟魁说道:“我可以帮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钟魁大腿,“恩公啊!”
结果被钟魁一脸嫌弃地按住脑袋,使劲挪开。
胖子抬手作抹泪状,“钟魁,说真的,你给寡人当个辅,领衔文武百官,绰绰有余!寡人当年要是有你辅佐,别说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连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来。”
类似这种屁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钟魁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帮你讨要回来五成,就这么开心?你这是鬼上身了?”
论财迷程度,这个胖子足可与陈平安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陈平安只是喜欢挣钱,花钱之大方,也是一绝。可是这个胖子,抠搜得令人指。
庾谨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对某些傻子好一点。”
钟魁笑问道:“为何有此说?”
庾谨嘿嘿笑道:“直觉。”
————
天目书院。
小书斋内,一位书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书院秘档,是那仙都山即将创建宗门,名为青萍剑宗,是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任宗主崔东山。此外种秋来自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席供奉米裕,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除了这几位必须记录在案,下宗其余成员,就无需跟书院报备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门口访客,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君子王宰。
虽然温煜与王宰这两个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担任书院副山长,但其实在王宰从剑气长城返乡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见面。
王宰看着拥挤不堪的书斋,“果然还是老样子。”
书斋内除了书还是书,书架早已放满,地上也是层层叠叠而起的小书山,只是“山脚处”,都搁放了一块木板。
悬了一块文房匾额,写有“不可独醒”四字。
此外还有一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帖,是从一篇词中截取而来的内容。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是真迹!
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不是处理书院事务的地方,一般情况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条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籍,温煜可没有待客的觉悟,王宰只得自己动手,搬掉那座小书山后,坐在椅子上,风尘仆仆的副山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虽说五溪书院在一洲南边,但是许多事情,界线并不明显,儒家书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
温煜调侃道:“鸣岐兄,先前那场文庙议事,出了好大风头,羡慕羡慕。”
王宰,字鸣岐。
王宰笑道:“换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
在剑气长城,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还是萧愻,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
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而且恰逢其会,还成为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人书院儒生。
正反两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而是在学宫书院以及浩然宗门眼中,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太过特殊了。
是孤例。
相邻两块无事牌,王宰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块,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另外那块,“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脸色黯然,温煜也不打搅,等到王宰回过神后,又有了笑脸。
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是写给外人看的吗?
都是那些剑修们在自说自话。
都是遗言!
只是话到嘴边,王宰还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酒铺那边,有人称呼我是‘清流圣贤’和‘君子大人’,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再酒水里下毒了。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宰自嘲道:“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元婴境,他晃着酒碗,朝我说了句,‘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因为自己这句话,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书院,从头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从来不被剑气长城视为盟友。
只有两个读书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个“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的说法。
是骂人吗?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视为自己人,剑气长城的剑修何等桀骜,何等自负,会与人讲理?会浪费口水骂人?
他们根本不会与浩然修士废话半句,问剑就是了。
温煜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好友的言语。
王宰见桌上那只眼熟至极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温煜赶紧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许打搅午睡。”
原来这只青竹筒里边,饲养着一只极为罕见的墨猴,大仅如拳,它当真可以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砚台。
最后一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名为叶老莲。
他与温煜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内的墨猴,与那墙上的字帖真迹,便都是叶老莲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赠送给温煜的。
王宰随便拿起身边一本书籍,摇头道:“跟你说了多少遍,看书时不要折角。”
温煜笑着打趣道:“书是读给自己看的,什么钤印一枚藏书印,什么子子孙孙永宝用,我又没有你这种世家子的酸讲究。”
只说两人的出身,确实是云泥之别。
不过两位同窗,从不忌讳谈论这个。
王宰翻到一页,提起书本,指着上边一方印章,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温煜的亲自篆刻藏书印,“这是什么?”
八字底款,“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没说自己没有私章,只是说在自己这边,不去奢望什么子孙永宝用,言传不如身教,长辈交给子孙的书上圣贤道理,远远不如长辈们的日常为人。”
王宰问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温煜笑呵呵道:“不在这里,在处理公务的那张桌上搁着。好歹是鸣岐兄厚着脸皮,帮我辛苦求来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曾经为某位同窗好友,与陈平安讨要了一方印章。
因为在陈平安编撰的百剑仙印谱当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刚好王宰的那个朋友,名字中有个“煜”字。
而这个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对面的温煜。
因为王宰主动开口,又询问能否添补内容,反正是举手之劳,陈平安当年就专程为那方印章加上了边款和署名。
其实那方章的印文,因为太过文绉绉,在晏琢的绸缎铺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陈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声招呼的小事,就让人送来了酒铺。
只不过那会儿萧愻尚未背叛剑气长城,陈平安还不是隐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陈平安”三字而已。
虽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那温煜见面。可要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陈平安就没有半点敷衍了事,边款内容,以极其细微的蝇头小楷,篆刻了多达八百余字的经文内容。
只不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本印谱,都未记录边款内容。
如此才好,不然温煜就要臊得慌了,毕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王宰放回那本书籍,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爱送你了,勉强算是一份贺礼吧。”
是那叶老莲曾经翻阅印谱长久视线停留处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温煜道了一声谢,“我兜里穷得哐当不响,可没有回礼。”
王宰摆摆手,叹了口气,“如今整个桐叶洲,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遍地的过江龙,总有一天,地头蛇会不堪忍受,到时候就要明里暗里纷争不断了。”
“那就趁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早早把规矩立起来。”
温煜淡然说道:“书院的道理,无需苦口婆心反复念叨,只说一遍就够了。”
王宰笑道:“你该去我们五溪书院当副山长的。”
温煜摇头道:“你更适合五溪书院,就像我更适合待在这天目书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白送礼物。
温煜无奈道:“行了行了,规矩之内,我一定能帮就帮。再说了,以后谁帮谁还两说。”
王宰呵呵一笑,说道:“我这个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义,明面上不能帮,暗地里也要找机会帮上一帮。”
温煜直截了当道:“我跟陈平安都没见过面,何谈情义。”
王宰威胁道:“温煜,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天目书院的副山长,要是当得没有半点人情味,那咱俩的朋友关系,可就要淡了啊。”
温煜板着脸说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里会不了解这个朋友,跟自己装呢。
温煜问道:“小龙湫那边的变故,已经知道了吧?”
王宰点头道:“是来时路上得到的书院邸报。”
温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会去找那位龙髯仙君说道说道了。不得不说,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做得漂亮至极,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说道:“我还有点事请,需要找范山长。”
温煜挥手道:“记得别顺手牵羊,当窃书贼这种事情,怎么都比看书折角更过分。”
王宰笑着离去,双手负后,以示清白,然后沿着那条“崎岖山路”走出书斋,走到门口处时,温煜伸长脖子,蓦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将一本书籍放回原位,温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还有两本呢!”
王宰又从袖中摸出两本书籍,笑道:“都是当书院副山长的人了,恁小气。”
温煜气笑道:“换成我在剑气长城,保管喝酒不花钱。”
“绝无可能。”
王宰靠在门口那边,说道:“可你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说不定能够当上酒铺的三掌柜。”
温煜不置可否,好奇问道:“你们这么熟,陈平安就没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离去。
抬头看天,大日高照,自认在剑气长城寸功未立的读书人,朗声道:“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原来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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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线渡,掌柜名叫于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在自家铺子门口,年轻容貌的于负山,临河垂钓打光阴。
晚来风波定,上下两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剑的年轻女冠,长得真美,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心仪的女子,恐怕从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黄庭,听说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确实有说过这么一档子事。
只是真等到黄庭走到了跟前,于负山便有些腼腆。
黄庭见他犹豫,想来是有些为难之处了,便说道:“不强求。”
她撂下话便要御剑离去,于负山连忙丢了鱼竿,斩钉截铁道:“去!怎么不去!”
黄庭站在原地。
于负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这是要交待一些山头门规之类的?
黄庭指了指大门敞开的店铺,“不管了?”
于负山大手一挥,“皆是身外物。”
黄庭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找了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大爷。
落魄山上。
虽说崔东山已经与中土某位画圣谈妥,但是朱敛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各持一支毛笔,左右开弓,同时落笔,正在绘画一幅人物挂像图。
以工笔细致描摹,画中人物纤毫毕现。
青衫背剑。
尤其一双眼眸,极其传神。
朱敛微笑道:“可还行?”
一个就趴在画案砚台旁的莲花小人儿,使劲点头,大概是觉得诚意不够,坐起身,使劲鼓掌。
莲藕福地内,狐国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皱眉头,面有愁容,“这次下宗庆典,没有邀请我们,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见了?借机敲打我们?”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与泓下,虽然境界不高,可她们好歹是上宗祖师堂成员啊。
泓下的心思,相对没有这位狐国之主那么多,轻声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处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
“姜贼又去哪里摸鸡粪了?”
“有点怀念崩了真君。”
“没有崩了真君痛骂姜贼,美中不足。”
“听说有个出身宝瓶洲的年轻剑仙,竟然是隐官。”
“隐官是什么官?在哪里当的官?”
“算是剑气长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个乖乖,姜狗贼要是遇到此人,岂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凑?”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块去。”
“做人不能只骂姜尚真,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了解一点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时分,一个昵称撑花的小姑娘,独自撑伞在海边,望向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纸伞里边,怔怔看着远方。
听飞翠姐姐说过一个道理。
没有说出口的特别喜欢,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鲸落。
小姑娘其实听不太懂,就是听着有点伤感。
风鸢渡船上边,小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还极有默契,一得空,就凑一堆,来右护法的屋子这边碰头。
柴芜的酒水,如今都归右护法掌管了。
就像孙春王,虽然在白玄看来,还是那么个死鱼眼小姑娘,又不喜欢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练剑之余,都会来柴芜这边坐一坐,可其实落座了,又从不敢柴芜聊什么,除非右护法在场,死鱼眼才会嗑点瓜子,稍微有那么动静,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跟鬼似的,比压岁铺子的那个小哑巴还话少。
今天又是四人齐聚,共商大业。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无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开始用长辈口气,教训那个当下境界最低的柴芜了。
柴芜喝过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让我不要着急破境。”
白玄眼神怜悯,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这是他们俩安慰你呢,你还真信啊,练气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啥,晓不得?”
帮柴芜取了个绰号。草木,有那,让柴芜自己挑一个。
柴芜疑惑道:“什么?”
白玄翻了个白眼,“还不赶紧与咱们右护法请教一二!”
小米粒挠挠脸,小声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护法竖起大拇指,“学识渊博!”
小米粒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其实也没啥高兴啊,这种夸人言语,太假了嘞。
柴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着急。”
散会后,小米粒开始在渡船上边“巡山守夜”。
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便偷个小懒,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一个站定,气沉丹田,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才缓缓出拳,自顾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飞剑……”
这可是裴钱继疯魔剑法之后,又偷偷传授给自己的一套绝世拳法。
裴钱说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师父最强,还有两种,也老霸道了,一种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还有一种就是天桥派了。
小米粒问过裴钱,啥叫天桥派,裴钱只说那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帮派,出拳就能挣钱,哗啦啦一大片的铜钱,就跟下雨一样,都到自家碗里来……
米裕趴在楼上栏杆那边,偷偷看着小米粒在那边用心练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绕着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温柔,然后轻声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转头望向楼上,哈哈笑道:“睡不着瞎逛哩。”
米裕脚尖一点,单手撑在栏杆上,飘落在甲板那边,双手抱住后脑勺,与小米粒一起闲逛起来。
小米粒抬起头问道:“米大剑仙,是想家么?”
米裕摇头笑道:“没呢。”
能够喊米裕一声大剑仙而不生气的,就只有隐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头挠挠头,满脸歉意,轻声道:“是我吵到你睡觉啦?以后我大晚上散步的时候,脚步轻些哈。”
米裕简直要听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闺女啊,眯眼而笑,摇头道:“怎么可能,右护法只管大踏步走着!”
小米粒嘿了一声。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问道:“我听说右护法跟人猜拳天下无敌?”
小米粒笑容尴尬,“么的么的。”
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右护法有些犯迷糊了,谁这么消息灵通耳报神啊,连这个都晓得?
其实是白玄那个白大爷,一次无意间瞧见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条溪涧,蹲在河边,扒拉着石头,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赢了之后,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继续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语,唉,愁啊,今儿又是大获全胜。
把白玄给笑得差点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才捂着肚子,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米裕倒也讲义气,没有出卖那个不小心说漏嘴的白玄,毕竟这家伙已经够惨的了,隐官大人已经在仙都山那边等着白玄了,要是再添上这么一笔账,再多个裴钱……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谜?”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这可是自己的独门绝学!
“余米,你猜猜看,是谁经常迷路找不到家门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来如此。”
“那是谁会在巡山的时候经常脚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剑仙,今儿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几个压箱底的谜语,回头问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聪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毕竟是隐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尔也是会想一下不太够,要想两三下的。”
“右护法的压箱底谜语,这么厉害?”
“其实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么一两下的,不过好人山主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嘞。”
“好的,我会帮忙保密。”
宝瓶洲。
当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流传宝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动。
原来我们宝瓶洲,有大骊铁骑,绣虎,隐官!
一个返回家乡的苏氏子弟,与几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负笈游学,路途不远,只在州内。
除了走那些郡县官道,也会跋山涉水,探幽访胜,摹拓碑文,一路上经过那些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祠庙。
那个姓苏的少年,并不知晓,那些山水神灵,都会悄然现身,暗中护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辖境边境,才返回各自祠庙。
而这个少年,始终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后,悬挂有两盏灯笼,各有落款。
一为落魄山陈平安。
一为隐官。
故而这位苏氏子弟身后,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青衫剑客,拥有一双金色眼眸,却长久闭眼,背剑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灵,默默庇护少年。
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袭青衫离开那座小洞天,来到绸缪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闭关破境。
而在暂时作为道场的洞天之内,在那绛阙仙府的顶楼外,垂挂着三条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条雨线,都是一部三教经典的文字衔接而成。
陈平安在确定整座绸缪山的灵气流转,确实并无任何问题后,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旧没有就此离去,就在秘府门外的一棵古松下驻足,双手负后,眺望远方,辞旧迎新,又将一年春来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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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来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