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劲摇头,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说啦,别人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就得好好记住,不能听过就忘,因为天底下好听的心里话,其实不在嘴边,在眼睛里边呢。所以听在耳朵里的心里话,往往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来二去,要是总记不住对方说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当哑巴了,同时还要让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们说心里话喽。”
“好人山主还打了个比方,说那些听上去不是那么好听的真心话呢,就跟哑巴湖酒一样,一开始喝,可能会难以下咽,可是喝着喝着,就现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好酒呢。”
“还有那些自顾自的生闷气,就跟会变味的酒一样,自己又喝不掉,一打开酒坛子,谁都不愿意喝。好人山主说那股子酒气,就是一个人不太好的情绪,积攒多了,看上去谁都闻不着,其实谁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装闻不着,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谁都在照顾对方,其实谁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孙春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孙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烦么?那我不说了哈。”
孙春王摇摇头,这个好像面瘫的小姑娘,蓦然笑容灿烂,她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灵光,立即心领神会,咧嘴大笑,然后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晓得了晓得了,好听的心里话,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境界最深不可测的,可能就是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护法了。
孙春王说道:“隐官大人对你真好。”
听那个消息灵通的白玄说过一件事,隐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就是专门给小米粒写的。好像之前还曾托朋友帮忙,但是不太满意,隐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动笔了。
小米粒不明就里,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对谁都很好的。”
渡船别处,白玄敲开门,来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这边屋内,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不厚。
白拿起册子,看了上边记录的一些个名字、帮派身份,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江湖中人,好奇问道:“干啥用的?”
白玄压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个机会,围殴裴钱,到时候我将裴钱约出来,再等我暗示,摔杯为号,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齐齐涌出,裴钱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让裴钱认个错,就算一笔揭过了,可要是裴钱不识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门之谊了,她少不了一顿老拳吃饱,白,你要不要在这上边添个名字,共襄盛举?”
白倒抽一口凉气,“不好吧?”
这份名单,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哪个逃得掉?一册在手一锅端。
白越想越不对劲,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啥个境界?”
白玄点头道:“必须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裴钱的境界。”
见那白犹豫不决,就是个怂包,白玄摇摇头,收起那本册子,“罢了罢了,没有想到同样是姓白,胆识气魄,却是悬殊啊。”
白问道:“小米粒看过这本册子没有?”
白玄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谁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钱是一伙的,都来自那个传说中的落魄山竹楼一脉,门槛高得很,据说落魄山之外,只有一个叫李宝瓶和一个叫李槐的,都属于竹楼一脉,这还是白玄几次在山门口那边,与右护法旁敲侧击,才好不容易打探出来的消息。
白玄见那白似乎有些心动,便劝说道:“咱们又不是马上就围殴裴钱,你想啊,为什么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误以为陈平安与白玄透露了什么天机,好奇问道:“为啥?”
白玄一愣,他娘的,这家伙真是个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这样的盟友,会拖自己后腿的。
白不乐意了,“别话说一半啊,说说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册子上边写个名字,画押都成。”
“止境,当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么个境界啊,”
白玄见他心诚,便娓娓道来为白解惑,“裴钱资质是比较凑合,可武学境界就这么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这儿趴窝了,不就是等着咱们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们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够,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就凭我的练拳资质,不说止境,一个山巅境总是信手拈来的,放心,到时候我这个盟主,绝无二话,肯定打头阵,第一个与裴钱问拳,白你呢,是自家人,就当个副盟主,届时负责围追堵截,防止裴钱见机不妙就逃走,怎么样,给句准话。”
白扶额无言,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白玄叹了口气,将册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单手负后,用脚带上房门,走在廊道中,摇摇头,竖子不足为谋。
隔壁屋子那边,听着白大爷那番异想天开的谋划,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刘景龙竖起大拇指,轻声道:“收了个好弟子,难怪能够跟我们隐官大人称兄道弟。”
刘景龙笑道:“其实更早些,白还曾刺杀过陈平安。”
米裕幸灾乐祸道:“原来还有这种丰功伟绩,难怪会被裴钱盯上。”
“刘宗主,能不能问个事?”
“是想问为什么我在宗门谱牒上的名字,是齐景龙,却为何经常被人喊刘景龙?”
米裕点点头。
刘景龙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确实姓齐,但是到了太徽剑宗没几年,我们韩宗主有个朋友,说我在百岁道龄之时,会有个大坎,对于山下的凡俗夫子来说,这没什么,说那长命百岁,已经是最好的言语了,但是对于志在长生久视的修道之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话。那位高人就与韩宗主建议,想要让齐景龙安然渡过此劫,最好改个姓氏,否则就会与南北两条大渎命理相冲,将来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灾殃。其实这在当时,这个说辞,本就是一桩怪事,因为要说‘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除了北俱芦洲确实有条济渎,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无大渎,但是那位高人说得言之凿凿,加上这类山上言语,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宗主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觉得改姓一事虽然不小,但是为了保证我的修道无恙,就在宗门谱牒上边修瞒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无人知晓此事,约莫是担心我会沦为笑谈吧。而且祠堂家谱那边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议,将来等到‘刘景龙’得道之时,大可以在这两处,分别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更改了。所以在后来的太徽剑宗,齐景龙类似本名,刘景龙就像我的小名,后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着喊了。后来宝瓶洲开渎入海,果真命名为‘齐渡’。”
说到这里,刘景龙在桌上写下“齐”、“刘”两字,笑道:“是不是有点相似?”
米裕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浩然天下门道多,讲究多。”
刘景龙说道:“至于那个帮我改姓的高人,我师父和韩宗主一直没说来历,我自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邹子,要么是赊刀人。”
米裕疑惑道:“赊刀人?做什么的?”
刘景龙笑道:“借钱给人,某天再登门讨债。”
米裕说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贷的?”
刘景龙点头道:“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高利贷,恰恰相反,讨债的,登门索要之物,永远会少于本钱,这好像是第一位赊刀人立下的买卖宗旨。所以外界都说赊刀人一脉,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赊刀人与自己做买卖,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只恨赊刀人不登门找自己。陈平安让我未来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对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倒不是不想还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担心对方要求还债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米裕说道:“以韩宗主的脾气,既然肯替你揽下这档子事,相信绝对不会坑你。”
刘景龙笑着点头。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芦洲剑修,问道:“那个骡马河的柳勖,你们有联系吗?”
刘景龙点头道:“离开剑气长城后,我跟柳勖经常见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点。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蛮久,怎么从没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边,见过这位柳大少的半点事迹。”
刘景龙说道:“是骡马河柳氏的家风使然,做事务实,为人厚道,不爱出风头。”
北俱芦洲的骡马河,是个大山头,却不是宗门,名字不好听,但是做生意是行家里手,早就有宗门的底蕴了,却迟迟没有与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骡马河柳氏,世代做那山上的跑船、跑山的买卖,属于闷声大财那种,打个比方,骡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镖局,只是口碑比琼林宗好太多。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不少修士,经常有那万里约架的习惯,可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聊着聊着就红了脸,一言不合,某人报个地址,双方就干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场约架,都没有什么之一,当然是曾经的东北俱芦洲,和当年的北皑皑洲,那场名动天下的跨洲约架。
而那次一洲剑修的联袂远游,浩浩荡荡,横渡大海,那一幕壮阔风景,被后世誉为“剑光如水水在天”。
因为是跨洲远渡,许多境界不高的俱芦洲剑修,就都是乘坐骡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开销,都是骡马河柳氏包圆了,仙家酒酿、果蔬、药膳,从头到尾,没让剑修花一颗雪花钱。
那场架虽然没打起来,但是俱芦洲却从皑皑洲那边硬生生抢来一个“北”字。
从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芦洲与皑皑洲。
而柳勖,就是当代家主的嫡孙,并且是柳氏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剑修,却自幼就没有半点骄纵之气,在元婴境时,更是跟随其他剑修跨洲南下,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柳勖在那边杀妖颇多,只是相较于太徽剑宗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和掌律黄童,以及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柳勖这位元婴境剑修,才显得相对不起眼。
在异乡的最后一场出城战役,柳勖与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的扶摇洲剑仙谢稚,并肩作战。
两位同为剑气长城外乡人的剑修,一生一死,年纪大的,境界高的,递出最后一剑,既杀妖,也为年轻剑修开道。
大概柳勖这辈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那小酒铺上边的一块无事牌了,自称月下饮酒,才思泉涌,诗兴大,留下了那句广为流传的“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可事实上,在骡马河,柳勖与父亲,还有身为柳氏当代家主的爷爷,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财主、土老帽,与风流才情半点不沾边。
结果等到那场文庙议事结束,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了柳勖的这块无事牌,这些年与骡马河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差点把门槛踏破,人人与柳氏老家主道贺,说你们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生出这么个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该偷着乐还是解释几句,反正就挺尴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芦洲后,主动找过刘景龙两次,都是奔着不醉不归去的,剑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剑下山之前,都说这次没喝过瘾,下次再来。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过三巡,却好像还没开喝,就会开始想着下一顿酒。
米裕曾经好奇一事,隐官大人为什么始终不找骡马河做买卖,柳勖毕竟是那酒铺的老主顾了,又是柳氏嫡孙。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于北俱芦洲中部,在北边是没有一个生意伙伴的。
后来才知道是不想让柳勖难做人,大剑仙白裳在北边积威深重,骡马河又是走惯了北边山水的。
刘景龙没来由说道:“白刚上山那会儿,还问我为何天下只有剑修,没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哑然失笑,摇摇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还真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景龙笑着伸出手,“借米兄佩剑一用。”
米裕的本命飞剑名为“霞满天”,这些年腰系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是兄长米祜遗物,本来是送给隐官的,隐官没要,反而送给了米裕,而品秩极高的佩剑,铭文“横扫”,更是兄长早年赠送给米裕的。
米裕将佩剑交给刘景龙。
刘景龙手持剑鞘,缓缓拔剑出鞘,剑光明亮如秋泓,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刘景龙双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剑身,光华如水纹。
“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在人间,大地之上,有灵众生不论出身,各有机缘,得道之士如雨后春笋。”
刘景龙一剑缓缓横扫,桌面上一层剑光凝聚不散,就像将天地分开。
下一刻,米裕环顾四周,如同置身于一座远古的太虚境地,原本需要抬头仰望的繁星璀璨,渐渐小如芥子,仿佛随便一个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诸子百家学问,炼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舆望气术……”
随着对面那个刘景龙的“口含天宪”,那条剑光铺展开来的“大地”之上,一一生出诸多术法神通。
“而天地间的第一把剑,本身就是一种大道显化。”
“既有锋锐,且对称。”
刘景龙站起身,伸出一手,从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轻轻往下一划,便有一条剑光直落。
剑光破开大地,笔直去往无尽虚空,天地再无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彻底破碎,万千术法神通彻底泯灭,连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剑光生成的一个巨大漩涡给撕扯入内,再无半点光彩,好像是某种大道归一。
刘景龙神色淡然道:“这就是一剑破万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万物从生至灭的瑰丽景象,怔怔出神。
片刻后,米裕沉声道:“道路已在,我要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