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无法驳斥,用力地点下了头,接着沉吟道:“王爷至今未能攻破贵州,怕是来不及增援昆明城了。”
李先生道:“这次起兵不是儿戏,干系数以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咱们不能全走,总得有人留下来……盛将军可以准备了,带着将士们突围。我决意留下。”
盛庸刚要开口,李先生便无礼地加重口气道:“盛将军!”
盛庸终于抱拳一拜,走到书房门口,他又转头道:“再等三天!若无王爷的消息,本将便率剩下的弟兄们,试着寻条活路。”
李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
盛庸不是很怕死,但他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十分识时务,明知道必败的时候,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要还有办法不死、总是要试一下的……“靖难之役”后,他的法子是投降,明知要被清|算,不过多少还有点侥幸的机会。
现在这处境,投降肯定是没甚么侥幸可言了,新仇旧账一起算,盛庸肯定要被夷平全族;选择突围跑到四川继续顽抗到底,倒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李先生”不是那种要挣扎到最后的人,所以也不多说。彼此之间能相互懂得就好,不用强求。
……菜海子附近的梨园,此时大门紧闭。这里多日没做生意了。
昔日一席难求的戏院里,而今空荡荡的。才关门一个多月,尘埃里便有了一股腐朽的霉味,好像木头受潮之后那种气味。
穿着拽地白裙的沈徐氏,无声地漫步其间,从楼上的一间间达官贵人坐的雅间,再到红极一时的戏子们展现技艺的戏台。她穿着白棉布做的衣裙,没有一丝花纹,一袭白裙在幽暗的木头之间、颜色惨白;她的身上没有一件饰、脸上亦未着粉黛。偶然之间,连沈徐氏自己也觉得仿佛变成了一个幽魂。
沈徐氏抬起头,仿佛看见楼上坐着人,大明王朝的亲王朱高煦、云南无人不知的沐府家主沐晟,正向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略带傲慢而自持的笑意。
周围的丝竹管弦之声也响起了,喧嚣的叫好声、吵闹声也随之而来,小二和茶博士穿梭其间,到处都是人。戏台上的李楼先轻轻屈膝行礼,向大堂上露出矜持而含羞的微笑。
“夫人……”一个声音传来。
周围所有的“人”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沈徐氏转过身,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口鞠躬。中年妇人是她的近侍,原来姓甚么、沈徐氏也不记得了,不过给妇人赐了沈姓;从沈府到梨园,大伙儿都叫她沈大娘。
沈徐氏回过神来,立刻又闻到了那腐朽木头的霉味,她好像闻到的是棺材板埋在土里、被雨水浸透慢慢腐烂的气味,好像觉得自己身上如丝缎的肌肤正在腐朽、掉落。
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在沈徐氏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在城外的人用信鸽传消息回来,张辅的交趾大军,离昆明城只有一百多里!冲着昆明城来的。”
“哦……”沈徐氏应了一声。
当初汉王府逃离昆明城、去大理的时候,汉王府的人没有叫上沈徐氏。沈徐氏也明白汉王妃肯定对她不太满意……不过她要逃的话、倒不必跟着汉王府的人走,云南到处都有沈家徐家的人。
到了官军兵临城下的最后期限,沈徐氏终于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她是个年轻的妇人,作为徐富九的嫡女、沈万三的儿媳,她有过多次大手笔的投钱。但要说像这次一样,前后给汉王军提供十万贯以上的军费,那还是从没做过的“生意”。可以与这样的生意相提并论的事,恐怕得数当年沈万三资助大明太|祖修南京城的事了。
不过最终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商人与那些争夺天下的上位者做生意,确实太过危险。沈徐氏再度明白了这个道理。
沈徐氏道:“我是不是该把家产赶紧散了,准备好白绫?”
“夫人,万万不可!”妇人跪倒了跟前,声音哽咽了。
沈徐氏脸色惨淡,“当年的部堂大臣,其家中女眷,也遭遇了饱受凌|辱后、被活活折|磨而死,何况咱们这样的商人?”她露出了冷冷的苦笑,“可惜没人赞颂我守贞,名声实在太坏……唉,死得太屈辱。”
她跟前的沈大娘已是泣不成声,平素不多话的沈大娘这时也哭诉啰嗦起来,“夫人早该离开昆明城,留得青山在,您必定还能重振旗鼓。”
沈徐氏缓缓地摇头,并不言语。她心里明白的,生意场亏本是可以翻身的,但是这种事不行。正道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朝廷要她的性命,想逃掉太难、不知要在异国他乡受多少磋磨。沈徐氏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昆明城虽有四季如春之誉,但万物亦有枯荣。人间也怕是无法幸免例外,繁华总会落尽,富贵与劫难亦无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