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嘟着小嘴,辫子轻甩,转身便回到了闺房,看着这一幕,林正中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对于这个徒弟,林正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今天女儿这么一提,回想起,每每看到徒弟望向自家女儿的那个眼神,他确实也总能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因为他的媳妇也是他的师傅的女儿,当年那个还是毛头小子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笑着摇了摇头,他发出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的轻叹,继而回到了房中。重新躺下,林家娘子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躺好才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正是在等他回来一般。倒是林正中,原本还打算再补一觉的,但却总有着一丝不安萦绕在心头。
陈凯昨天的那一系列举动,回来的路上他与一个平日里交好的工匠的交流中,便将其解读为新官上任在烧那三把火。可是这火也烧了,好过些的日子是否能够真的到来,日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此前的那般,却着实让他为之困扰。
辗转反侧,昨夜就是如此,今天又是这般。思来想去,林正中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可预知的胡思乱想甩开,又幽幽的回到梦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平日里工坊中第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正中转醒过来,不由得腹诽了一句:“这汤麻子,休沐都不带让人安生的。”
林家娘子已经不在床上了,显然是起来卖菜、做饭、收拾屋子去了,林正中起身穿好衣服,再打开房门,只觉得补上了这么短短的一觉,却是精神百倍有之。
“臭小子,去你汤叔家把那两把凳子拿来。再不修,你汤叔非埋怨你老子不可。”
他是木匠,早前就已经说好帮对门的汤全有修家里破损的家具,奈何每天苦熬着,回家就想吃饭睡觉,总也提不起精神做事情,今天正好休沐,有了空闲自然不可轻忽,答应别人的,还有自家的,总要折腾出来才是。
然而,没等他那睡眼稀松的儿子的出门,汤全有的声音就率先传了过来:“林二哥,又在背后编排我,我姓汤的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语中带着笑意,汤全有自顾自的推门而入,随手就将一把菜刀递在了林正中的手里。
“许你的,我可没忘了,今天早早就起来给你修磨好了。”
汤全有放下东西,也不走了,干脆就坐在边上,与干活的林正中一边聊天,一边忙乎了起来。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更是这军器工坊里原本就在总镇府供职的匠户同僚,等到中午的时候,干脆在小院里支了桌子,凑在一起吃起了午饭。
“林二哥,新来的那位参军,可看出什么成色了?”
照规矩,有客人的时候,两家的女眷都是在厨房里吃饭。两家的小子吃了饭,已经结伴出去玩去了,桌子上就剩下了他们二人,此间汤全有四下瞅了瞅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向年纪长他一些的林正中问及。
然而,听到汤全有有此一问,林正中却是摇了摇头,只是低声的问了一句日后在陈凯治下的待遇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将他昨夜里的那番胡思乱想说了出来。
“哎,林二哥这么觉得,小弟昨夜里也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下昨天的事情,那陈参军看人很毒的,更是个说做就做的脾气,昨天中午过来,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赶走了尤二那厮,接下来一下午就光盯着咱们干活了,还写写画画的,只怕明日上值去了,火就得烧到咱们身上了。”
汤全有叹了口气,林正中却显得豁达许多:“别想太多,反正今天休沐了,能休息一天还不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天有酒今天醉。”
“对!今天有酒今天醉。”
此言一出口,汤全有登时便是眼前一亮,低声对林正中说道:“去年中秋我女婿送来的酒还没喝完呢,今天正好,你等我去拿去。”
汤全有说去就去,林正中一听有酒,也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继而对其说道:“你且去,我叫我婆娘再炒两小菜,今天咱们老哥俩儿也放松放松。”
工匠们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自被征入这军器工坊后就再没有过的好事了。
汤全有和林正中对饮之时,忠振伯府的书房里,忠勇侯陈豹和忠振伯洪旭也同样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谈论的对象,自然也脱不开陈凯这个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涟漪的初来者。
“九峰,吾今天探了国姓的口风,你那个远房亲戚,怕是保不住了。”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
放下了茶盏,洪旭叹了口气:“确是怪吾疏于监督了,其实那厮在军器工坊欺压旁人,吾多少亦是知道些的。原想着军器工坊生产军器的速度还过得去,那厮也确实是卖足了气力在监督工匠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侵吞购菜银,克扣、倒卖军粮和工匠的工钱,还占用徭役为私用。自作孽,谁也救不了他的。”
昨夜,陈凯送上了尤二侵吞、倒卖的大致数额,其实都称不上是太确凿的证据。但是有了郑家那个送饭的小厮的见证和回复,有了昨夜从尤二家搜出的那近三百两银子,再加上今天一早陈凯派人送过去的那个粮商的口供,郑成功显然已经动了杀心,以他们对郑成功脾气秉性的了解,尤二的死基本上已经是定局了。
事实上,连三百两银子都不到的贪污案,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郑成功有意杀一儆百,洪旭也没打算再去如何,最多是等尘埃落地了,稍微保全一下那对母子,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书生就不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吗?”
陈豹对陈凯的举动很是不满,洪旭亦是知道为何,无非是新附之人不给郑氏集团的老兄弟留颜面之类的理由所造成的恶感。作为当事人的他,身在局中,若是贸然施救,更会连累己身,自是更加不悦。但是比起陈豹这等仅仅是以忠诚和武勇著称之人,洪旭的心思自是要更加活络一些,想得也更加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了。”
洪旭所指,陈豹皱了皱眉头,也反应了过来。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他在南澳岛上和这个军事集团中的定位只有这一点,别无其他。陈凯不与洪旭私下联络,甚至不惜得罪洪旭这样的实权派外加郑成功的亲信,显然就是在亮明他的定位。
“那这书生就不能把尤二那厮交给国姓吗?”
听到此言,洪旭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先逮捕上交,后找罪证,他要是这么做了,所有人就会认定是国姓授意于他的,平白让国姓替他背黑锅。就像当年袁督师无旨杀毛总兵,反手就将黑锅甩在先皇身上,陈凯不是袁督师,国姓也不是那个太过用人不疑的先皇。现在他把尤二放了,最多是得罪于我,但是一个自作主张,国姓那边就可以与此事撇开直接的关系,如兄长这般的老兄弟们也最多就会对其产生不满,而不会因此对国姓产生怨愤之情。”
“但柯家兄弟不就是国姓派去支持他的吗?”
“他孤身一人,直接到军器工坊这个已经运行了半年的衙门去做事,而且摆明了是要有大手笔,国姓能不派人吗?柯家兄弟只是被他利用了,其实也说不上是利用,只是他把国姓给他资源以着更激烈,更加干净利落的方式使用出来。”
“这书生肚子里的弯弯绕未免太多了些了吧。”
陈豹的直肠子自是不能理解,但是事后诸葛亮,洪旭也没有太多的同感,反倒是摇头说道:“其实这事情,他做得还是太糙了。但是,留给他的时间,或者说是他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鲁莽行事一回。”
“哼,没时间还给那些工匠放假?”
问题又回到了昨天甫一听到此事时的原点,然则陈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思来想去也无非是陈凯向工匠们施恩罢了,实际上与那笔暴增的产量依旧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少不会有人相信,放一天假,就能换来那些工匠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而且还是一转一个半月。
“陈老哥,这个问题不只是你,我也不太能够想得清楚,估计国姓那边也是,现在还是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去做。”
“那可不太容易了。”陈豹冷冷一笑,继而解释道:“某叫管家算过了,他想要完成对国姓的保证,一天最少要做16个枪头才能行。就凭工坊那几个铁匠,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得的,完不成有他好看。”
“是啊,此番若是能成,他日后必是国姓良助,你我说再多,国姓也只会心生厌腻,更无须为这等事与他为难。可他若不成,无非是个夸夸其谈的书生罢了,你我亦无需做任何事,国姓自然会厌恶其人。所以,这一个半月的时间,置身事外,坐观成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