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心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发酵,数日后,洪承畴与郭都贤提过的日子,自经略衙署东面的真武宫,那里是清季以来关押反清人士的所在,一队队的经略府亲兵押送着关押在那里多则近两年,少则也有一年多的三百余名湖广士绅前往西南经略衙署,由洪承畴亲自坐堂问案。
此案,乃是源于永历六年的衡阳大捷。衡阳大捷,李定国阵斩尼堪,威震天下,湖广士绅景从,其中如郭都贤、周堪赓以及刚刚被押入大堂的陶汝鼐等人前往南岳衡山紫盖峰下九仙观拜谒李定国,共同商讨“起义兵逐清吏”之事。李定国后来遭孙可望排挤,被迫南下,但是这些士绅却大肆串联了起来,准备等李定国的大军再度北上便起兵响应。
奈何,到了转年二月,知晓并参与此事的前南明役吏潘正先向清廷方面首告,揭发陶汝鼐等人的反清罪行。于是乎,清廷的偏沅巡抚金廷献便大肆逮捕参与者,将他们关押于真武宫。
但是,金廷献在审讯时没有查到关于“衡山会晤”的事情,包括原江西巡抚郭都贤、原工部侍郎周堪赓和道纪司都纪、浮邱山道长李纯阳、衡山九仙观道长李皓白、梅山峒蛮兵首领屠汝铭在内的大批抗清人士都没有被清廷发觉他们参与此事。随后,一番商议,便决定在外由对洪承畴有恩的郭都贤出头活动营救,而另外的一些则继续秘密联络和组织抗清斗争事宜。
从永历七年二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了。郭都贤几次三番的出头,总算是即将有了一个着落。此番既然是公开审讯,他干脆也直接到此观审,只见的那一众士绅多已经被押解下去了,只留下了先期需要提审的人等,包括陶汝鼐在内的数个士绅。
远远看去,陶汝鼐很明显的清瘦了良多。郭都贤与陶汝鼐“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素来是相交莫逆。此番见得同志好友显然是在狱中没少受苦,人群之中的拳头当即便握得紧紧。奈何,他不过是一介士绅,无拳无勇,能够利用声望组织起抗清义军,但是义军终究是义军,实在没办法与清军的正规军相比,更别说是这里还有洪承畴这么个人物坐镇,亦是徒增奈何。
这一遭的洞庭举事一案,说起来还是与李定国相关。奈何李定国大军南下,在两广倒是打出了一片天地,并且与郑氏集团的陈凯实现了联手。可是对于他们而言,却始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在此作为清廷刀俎之下的鱼肉而已。
被告押上了大堂,紧接着,作为原告的潘正先便被传了上来。郭都贤与此人并不相识,否则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但是此间看得,却是一个衣衫华贵,颇有几分富态的员外倒着小碎步,随后恭恭敬敬的向大堂上的洪承畴行了一个大礼。
“小人潘正先叩见经略老大人。”
头磕得那叫一个砰砰作响,郭都贤见得此人日子过得惬意,愤恨更甚,早已是目呲欲裂。然则,此间正是洪承畴的衙署所在,也不敢发作,只得是心中一阵的咬牙切齿,暗自发着日后事态平息了,找人将这厮千刀万剐了的狠心,也仅此而已罢了。
原告被告上堂,洪承畴便开始坐堂问案。案件,是从潘正先首告陶汝鼐等人串联谋反开始的,便由那潘正先率先开口控诉,将他所知的一一道来。
这案子,已经折腾了两年多了,潘正先早已对此早已是记得滚瓜烂熟了。此间,洪承畴一旦出言问及,潘正先便一股脑儿的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说辞娓娓道来,全无半点儿磕磕绊绊的,顺畅得就像是被先生打过几十次手板儿记下来的,看样子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的。
潘正先娓娓道来,将他如何发觉陶汝鼐等人密谋造反的事情一一说给了洪承畴听。这边,洪承畴依旧是听着,下面自然有文书将潘正先的供词记录在案。随后,待那潘正先说罢了,洪承畴又示意陶汝鼐等人对此事进行辩解。于是乎,双方就这样在大堂上你来我往,一直说到了洪承畴都有些犯困了,才算是告一段落。
其余被告,多是就着陶汝鼐等人的关系由清廷官府顺藤摸瓜牵连进来的,洪承畴问过了潘正先与陶汝鼐等人,便表示对此案已经有了一个数。旋即,只见他转向潘正先那里,问出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有想到的问题来。
“原告控诉被告等人密谋造反,本部院已经知晓。但是,本部院想问问原告,出告此事,可有文字以为物证?”
“啊?”
此言既出,直听得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愣。清廷防汉久矣,在汉人反清一事上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比如那文字狱,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无非是朱、红、夷狄、蛮夷之类的文字便要将犯案者以及刊印、出版、发行、售卖的相关人员杀个精光,轻一些的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对于被人举报反清,言行逼供是最少不了的,在清廷的诱导下,从来都是地方官当做政绩的美事,往往有个人证就已经到位了,什么物证不物证的,谁还在意这个。
然而,洪承畴这一遭却是较起了真儿来。可问题在于这些人密谋串联,潘正先本也不过是个外围人士,连至关重要的衡山会晤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能够拿出什么物证来的,无非就是他指控的这些人过从甚密,配上那供词,便可以立案,甚至是结案了,哪有那么麻烦的。
此间,潘正先拿不出物证,洪承畴便转而让陶汝鼐等人解释他们过从甚密的事情。对此,陶汝鼐等人哪里看不出来洪承畴的心思,连忙表示他们只是读书人之间交流学问的正常交往,最多也就是写点儿诗文助兴。说到此处,陶汝鼐更是即兴吟了首写风光景色的诗词,硬说这就是潘正先指控他们密谋的某一次聚会时写的,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就没有记录下来云云。
对此,洪承畴表示出了深信不疑的态度,一口咬定了读书人正常交流学问的合情合理。接下来,在潘正先越加惊恐的目光中,洪承畴直接就下达了判决,更是一举颠覆了所有人对此案的想象。
“……潘正先诬告他人,斩首弃市;被告一应人等当堂释放,革除功名者一并恢复!”
原本按照惯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洪承畴轻而易举的将其反转了过来,同时毫不犹豫的将告密者处死,这样的雷霆手段,直将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是一个目瞪口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案件审理,但是洪承畴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当堂表示会以西南经略的身份向清廷报告此案的审理结果,摆明了就是要为这些密谋反清的湖广士绅们作保。
待到案件审理结束,一众被告人等上前向洪承畴道谢之际,洪承畴先是安抚了一番,随后鼓励这些士人参加清廷科举,出仕清廷为官,不愿意为官的也可以到他的幕中做事。到了最后,洪承畴表示要设宴款待,为他们洗尘,其拉拢的姿态做得毫无掩饰。
“正好,官军在常德大败西贼,阵斩西贼大将卢明臣。借着接风洗尘,亦可以为朝廷有此大捷而庆祝一番,若是诸君能留下些诗词,那些对诸君的污蔑更可以就此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