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凡人输给怪物，不是理所当然吗？少光与小陈先生以为如何？”

文少光与陈恽信刚步入逻桐王帐中，尚未来得及行礼，就被高行厚问住了。

文少光一愣之后反问道：“普通是一种罪过吗？”

“少光这是怎么了？”

高行厚被答非所问了也不生气，反而十分关切的盯着文少光上下打量。

闵墟容亦是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弟子。

“这……说来有些话长。”陈恽信欲言又止。

“末将此番不敌武神，特前来请罪。”文少光说着便单膝跪了地，磕出老大一声响。

“少光，何必如此？”

高行厚忙伸手去扶，奈何扯了半天文少光却不动如山。

“凡人——这广众存在于世间的人，如我等这般，便是普通的凡人。如白景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看来，我们就是普通的的凡人，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罪过。”

文少光此番在虞宫与龙泉交界处损失惨重，不止折损了一名得力衷心的副将，还有数万精兵。

“……原来是师徒啊。”高行厚听罢喟叹一声。

文少光此番说来复杂，其实却被高行厚一语概括。

文少光在江湖中学成后，一度游历过四处，而后回到逻桐就入了高行厚帐下。沈煞那时恰巧升上了千人将，而文少光入帐后的初阵便是将沈煞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救下。

军医给沈煞治伤时，他随身带的那两个盘扣便掉了出来，碰巧被文少光看见，便问起了沈煞的身世。

门派存亡时投效王侯是一回事，江湖中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真性情却是另一回事。文少光自小没少听他的师父修世尊者提起过往事，其中便有师父幼时尚未习武时遭遇山匪而被那位天帝兵小将救下的经历，那两个盘扣本是修世尊者的东西，后来作为报恩信物送了出去。

自古父债子偿师恩徒还，文少光把沈煞提拔上来带在身边为副将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文少光所学特殊，这只能传他一人北斗枪的规矩使得在门派中不能与同门一同练武，几乎除了师父就认不全同门中人，沈煞又是他亲自救回来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自然而然注定了另一种缘分。

北斗枪的确是不得传第二个人，沈煞的枪法却是偷学的。文少光知道他在偷，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想而知二人关系如何。

“我算是他的半师，可我竟连他的命都救不了”

天道之下，凡人手中的兵刃再锋利又如何，终敌不过大势二字

“我不适合任逻桐中军大将一职。”文少光惭愧道。

“少光啊。”高行厚拉不起这位身心皆如如磐石般固执的大将军，只好自己一撩衣摆，十分没王样的蹲下去。

“你的‘悔不当初’是因为少了一位不算徒弟的徒弟，还是因为少了一位能堪大用的副将？”

文少光茫然道：“请王明示。”

“若是后者，我会宽慰你两句。若是前者，那你不如挑选个能继任的逻桐大将人选，将他引荐给我……虽然，在我看来，这八郡恐怕除你之外，再也无人适合统领我逻桐的大军。”

文少光茫然道：“二者兼有呢？”

“多情者苦，这乱世沙场太过无情，不适合你。”高行厚说完转头问闵墟容，“闵弟以为如何？”

“虞宫内乱终盘之时，文将军虽然悲痛于沈将军之死，却也顾虑到龙泉的布局，没有殊死一搏而扰乱大局。”旁侧的闵墟容此时已是豁然开朗，“高兄的意思是，文将军自知多情远不如一场胜负来的关键，方才只不过是在无聊的自苦罢了。”

“你看，即便少光口口声声恨，报仇，你还是顾全了大局，就连闵弟都能一眼看破，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苦衷？”高行厚道，“既然知晓不能为一己之私坏了大好的布局，这在我看来早已不算普通了，否则我当初又怎么会……”

高行厚略停顿片刻才道：

“把逻桐大军尽数托付于你？”

“……”

文少光心中感慨万千。

“小陈先生说是吗？”高行厚又问另一人。

“哎？我？”陈恽信惶恐道，“我还初出茅庐，这怎么说才好？”

高行厚：“但说无妨。”

“人心。”陈恽信道，“老师说过人心是最难揣度的东西，此番却让我发觉，最难驾驭的恐怕不是别人的心念，而是我自己的心念。”

恰如他当时一心赶着去救闵墟容，后来为顾全大局，选择将集结的人马带到虞龙交界，这才能保住文少光。

文少光被一言点醒，双眼瞪得老大，惹得高行厚一阵大笑。

“小陈先生果然高见。闵弟，你教了个好弟子。”

傍晚，高行厚在俯山大风中摆了一张小桌子，好像在等什么。

“消息什么时候来齐？”闵墟容把玩着手里的星罗棋问。

高行厚就着小桌上茶，他给自己沏一杯，又沏一杯放在对坐给闵墟容。

“闵弟瘦了，黑了，不过看来精神了不少，想来这次在湘西奇遇肯定不少。”

高行厚的正经没能维持多久，没个王样的抖起腿来。

闵墟容问：“高兄想听什么？”

“譬如，”高行厚道，“从你来俯山的行船下抓出来那几个湘西‘水鬼’的始末。”

“应当是戚台寅留的后手。”闵墟容到也不嫌他的仪容，端正地抿饮了一口茶才道，“那戚台寅不错，在湘西帐下的确是埋没了人才。”

他对自己之事似乎鲜少提及，两句已是极限。

闵墟容站起身来，也不管高行厚在等什么，直接命人准备了沙盘与地图，径自在那方寸之地摆开阵势。

闵墟容边摆弄沙盘，边问：“在高兄看来，我们的序盘准备的如何？”

高行厚一巴掌拍得小桌震颤不止，把茶当酒一口闷掉，对旁边的人示意。

“少光你来说。”

“闵先生妙计……”

文少光话没说完，帐外的传讯终于是到了。

“禀王、闵先生，诸位副将已经将‘桩’备齐，只要一声令下——”

闵墟容面前的沙盘里被他摆弄出了泊水以北的所有主要地形，接着是各式各样精巧的鸟兽木雕。

他轻轻推倒最左侧的一只走兽，道：

“左边营已乱，雉战营将乱，玄机营十三种神鸟灵兽齐备却有个无能大将坐镇——高兄，你看，这样多的好东西，那狐狸却只知道垂涎虞宫那点鸡肋，而我们……”

“才落五子，不必着急收官。”

虞宫虫灾后的暴/乱之所以能持续数年，其中少不得逻桐桩子——沈煞的暗中推动，而文少光此行去往龙泉本是为了给龙泉最后一根致命的稻草，等到湘西向龙泉举兵，三郡同盟又断了淄州跟龙泉合纵的可能，而开天……

闵墟容说话间，拿起旁边一只用于沙盘的精巧小旗，插在了大开天所在。

那旗上有一个“逻”字。

“这次沁园之游，可谓十分有趣。不过，既然我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此处也不值得我再花心思逗留。”

高行厚大力一拍文少光的肩，道：

“走吧，少光，该认真与这些‘不是人’的玩意一较高下了。”

“老师，这是……？”陈恽信听得一头雾水。

局势时刻在变，当年白景为了掣肘逻桐与蜀地促成的三郡同盟，如今反而会成为缚死龙泉的天罗地网。

……

俯山群落中，夏夜星空灿烂，白景睚忻却犹见惊雷破空。

他看着面前的饮蝉者，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他的饮蝉者寒初珞道，“我的夙愿是‘你们’的魂魄能重归‘完整’。”

“不可能。”白景否定道。

“没有不可能。”寒初珞道，“以往是我不懂‘他’的用意，我也不知道你强调自己已经是白景、而不是给我独唤之名的那个人的意思。我当初认为是你和神魂扼杀了命魂，才导致‘睚欣’不复存在，后来我才明白……”

明白这是命魂为了掌控天道所作出的嘱托。

“我的夙愿是‘沁睚忻’三魂归位。”

“此举有违天道。”

“不违。”

白景的辩白被饮蝉者打断。

“这世间的一切本就矛盾，当初你有三魂而不能‘为一’，必须舍弃其二，那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你已经是天了，你经历了六百余日的煎熬，彻底与万念的融合，已经掌控了所有力量，甚至能驾驭子息，现在再找回另外二道魂于融合的万念而言，也不过是毫不起眼的存在，根本不会违背天道。”

白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