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眼睛紧跟着老师写字的手在走,眼睛里映出的,是写满粉笔字的黑板的影子。
可他的脑海里和心里,却都是小叔和周晓云的影子。
他们现在应该走到付家庄南边了吧?那里的坡还比较平缓……
他们应该走到三叔停车的地方了吧?到了那里,坡就开始变陡了……
周阿姨是警察,她应该不会,不,是肯定不会,肯定不会走不动吧?肯定不会,三叔一到红石头那儿就拉着三婶儿走,因为三婶儿是老师,老师没法跟警察比的,警察都不娇气,都能打能跑。
其实,那坡真的没多陡,小孩儿也能自己走上去,所以……
下课的铃声响了,猫儿晕晕乎乎地在班长“起立”的口令下和大家一起站起来目送老师离开,然后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教室门外。
同桌崔雨涵用书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喂喂喂柳岸,我咋觉得你今儿跟没魂儿了样,一天都木不愣愣哩,你不是夜儿黄昏放学路上遇见啥给魂儿吓丢了吧?”
“啊?哦——嚯嚯,”猫儿从自己脑海中的小电影里回过神,按着桌子蹦了两下,“谁能吓住我?遇见阎王爷我也不怕,嘿嘿,我就是搁这儿想今儿清早老师布置哩那道题咧,哎,徐帅超,王辉,等等我,我也想去尿咧。”猫儿说着就跑了出去。
崔雨涵莫名其妙:“那道题不是一下课你就解出来了吗?你还给王辉讲了一遍咧!”
猫儿没听见崔雨涵的话,和徐帅超几个人一起跑着去厕所,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准再胡想了柳岸,周阿姨对你那么好,你却总不想让小叔喜欢周阿姨,这就是没良心,不能当没良心的白眼狼,不能当没良心的白眼狼,不能当没良心的……
后面几节课,猫儿强迫自己不停地想周晓云的好:
猫儿和柳侠都不喜欢洗衣服,周晓云每次去他们家里,如果有脏衣服,都会帮他们把外套洗了。
柳侠不在家,周晓云好几次买了好吃的给猫儿送到学校或家里,还有两次下雨,猫儿下晚自习的时候,周晓云开着车等在学校门口;
有一次周晓云买了两个烧饼夹,趁着学校开晚饭的时候她先给猫儿送,然后她坐旁边看着,让猫儿开着车去老城给小蕤送。
小蕤看到猫儿开着那么漂亮的新车,特别羡慕,周晓云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教着小蕤开了几十米,小蕤当时高兴的又蹦又跳,说他和猫儿、和小叔、三叔一样,都会开车了。
周晓云带着他去尚诚找小叔。
周晓云为了维护小叔的面子跟自己二嫂翻脸。
周晓云喜欢两个小孬货和小萱,小萱尿地上、吃饭洒周晓云漂亮的衣服上,周晓云都不嫌弃……
后面的两节课,猫儿的脑子里就这样不断地想着周晓云各种的优点,然后告诉自己,这样的周阿姨,不管哪个男的寻着了,都会很喜欢的,她以后也肯定会对小叔好。
对于周晓云吃饭喜欢点很多菜和喜欢买非常贵的衣服,猫儿也给周晓云找出了很正当的理由:周阿姨家老早就开矿了,钱多的花不完,谁有了钱都不想委屈自己,都想穿最好的,小叔不也给自己和小葳哥小蕤哥买了那么多贵衣服吗?连马鹏程和楚昊都羡慕他有三件羽绒服。
还有小叔买分体空调的事,现在单位还有人说小叔不会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了呢!
事实上,猫儿从第一次见到周晓云后,就认真地反思过自己的心理,他从心底里承认,如果周晓云没有和柳侠谈恋爱,他一定会更喜欢周晓云。
即便是现在,如果柳侠不在场,他和周晓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多时候也是很高兴的。
猫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周晓云是在和柳侠谈恋爱心里就不舒服,一想到柳侠可能会和周晓云或者任何其他人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他就难受的要死。
这种难受,已经超过了他担心自己会被柳茂要回去的恐惧,超过了他担心柳侠结了婚后会和自己渐渐疏远的恐惧。
猫儿原来在家里就看过曾广同寄来的那些小说,很多小说里都有恋爱段落的描写。
来荣泽后,又在译制片和电视剧里看到了欧美国家的人谈恋爱,对男女恋人和夫妻之间亲昵的举动有了解。
猫儿最难受的就是这个了,每次柳侠出去约会,他都会胡思乱想,想着柳侠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和周晓云拥抱接吻,每次他的心都像在油锅里翻滚。
等柳侠约会回来,跟他说一遍自己的约会全过程,猫儿知道他们只是在街上热闹的地方转悠说话,就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庆幸这次约会终于过去了,暗暗希望永远没有下一次约会。
猫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喜欢小叔喜欢成了个神经病,看着小叔哪儿都好,柳侠穿着运动鞋出去干活,回来后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脚臭味,猫儿却觉得那味道和小叔头上的清香、身上的汗味一样好闻。
当猫儿偶尔比柳侠早回家,他感觉出家里小叔的气息比平时淡一些时,兴奋的心情就会猛然低落,心里也会觉得有些空。
当柳侠的声音或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他的心又会瞬间被兴奋和温暖充满,那种感觉,兴奋和温暖,就好像是有实质的形状一样,猫儿能清晰地感觉出它们在自己心里盘旋流淌的样子。
猫儿知道马鹏程其实是很骄傲有个马千里那样的老爹的,就问马鹏程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马鹏程的回答是:“我都是本来觉得家里又温暖又舒服,可一听到钥匙响,我就觉得家里一阵阴风吹过,瞬间天堂就变地狱了,我恨不得我爸爸天天回原城看我爷爷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到半夜。”
猫儿越来越害怕,他现只有他是不一样的,马鹏程和楚昊对他们的法西斯爸爸进他们的房间都很不乐意,他却只要想起有一天他要和小叔分开睡就难受的不行。
他越来越想让小叔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想让他和周晓云谈恋爱,更不想让他们结婚,甚至,连小叔赞美一下电视里女演员漂亮、男演员帅气他都会不舒服,他只想柳侠喜欢他一个人。
听柳海说了世界上还有喜欢和自己性别一样的人这种事,猫儿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就是六叔说的那种同性恋?后来柳海在这里的几天,他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又问过柳海这方面的事。
最后猫儿确定,自己不是,小叔都不是,他怎么会是?再说了,同性恋都是一点不喜欢异性的,他可是很喜欢奶奶、娘、三婶儿、四婶儿和六婶儿的,包括周阿姨,他有时候也很喜欢。
而且六叔也说了,同性恋都是外国人,中国好像还没有,反正六叔是没听说过。
猫儿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就像马鹏程说的,是被小叔给娇得很了,惯坏了。
猫儿记得孙嫦娥给他讲过很多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说不能一味地惯着小孩子,孩子做错了事也舍不得说一句拍一巴掌,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就不知道报恩,很多都是白眼狼。
猫儿觉得自己好像就有点这趋势,小叔从小对自己好,自己长大了,却只想着一个人独占小叔的好,不想让小叔好,明知道如果小叔不谈恋爱不结婚,成个老光棍儿,会被周围的人笑话,却还是不想让小叔谈恋爱结婚,明知道周晓云很好,却不想让小叔娶她,甚至连小叔对着她笑都自己心里都会觉得难受,都会看她不顺眼。
猫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就想努力改。
他鼓励柳侠去约会,努力地对周晓云好,每次看着柳侠在自己的催促下给周晓云打电话约会,猫儿就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自己还是个好人,不会成为奶奶嘴里说的白眼狼。
猫儿现在心里难受的时候,还会拼命扩展自己的思维,他会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坏心眼,嫉妒,小气,喜欢钱,那些人也都和他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坏心眼暴露出来,强迫自己装出很大度、很大方或对钱很淡然的样子,这些人就是大家认为的好人。
做了坏事的才是坏人,只是心里嫉妒一个人,却一辈子都没对那个人做过一点坏事,那应该就不是大家说的险恶小人吧?
晚饭时间,晓慧没看到猫儿过来吃饭,正好她办公室的一个老师带了一袋子包子来,大家在炉子上烤着吃,晓慧吃了一个,觉得挺不错,就又烤了两个,拿着过来找猫儿。
猫儿他们现在作业多的吓死人,柳侠在家的时候,猫儿都是中午在家吃了饭后,来学时再带点东西,别人去吃晚饭时,他垫吧一点;如果柳侠不在,他会去教师食堂买个馍吃,然后抓紧时间写作业,这样最后一节晚自习他就有时间预习功课,回到家就能安心地和小叔玩了。
学生们都去吃饭了,教室里只有猫儿一个人,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乌黑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在看着某个特别让他喜欢的地方,嘴角翘翘的,很开心的样子。
晓慧把一个包子放在猫儿鼻子前:“想啥哩恁高兴孩儿?连三婶儿进来都没听见。”
猫儿“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三婶儿?咦,包子?烤哩这么美,三婶儿是你蒸哩?”
“不是,吴老师,”晓慧随便在身边的位置坐下:“你将想啥哩猫儿?自己想着都能笑成那样,是不是因为您小叔订婚,你替他高兴?”
猫儿咬了一口包子金黄焦香的皮:“嗯,周阿姨恁好,俺奶奶跟大爷爷他们肯定都可待见,俺小叔一娶媳妇,俺奶奶就不会再愁了,我可高兴。”
晓慧笑着看猫儿香喷喷地吃:“唉,真快,我第一回见您小叔哩时候,他不比你现在高多少,也跟你一样,看着特别小,小傻孩儿一个,听人说他打老师,说他写一手跟书法家样哩好字,说他原来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上学,说他为了给你买奶粉满大街拾废纸,我都不信。
后来和您三叔谈恋爱,去了咱家,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哩,才知道原来他还做过可多我觉得根本就不可能哩事,为了抱着你去医院抢救,他才十一岁,就跟着您大伯一口气跑到望宁,使哩躺到地上气都快不会喘了;为了护住给你挤哩牛奶,肚子上叫扎了好几块玻璃,都不肯吭一声。
猫儿,你是个有福孩儿 ,能遇见您小叔,你看看,您三叔还是小雲小雷他亲爸爸哩,他俩一淘力您三叔就想上巴掌,这么多年了,您小叔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你,我见过哩最娇惯孩儿哩人,都没您小叔对你好。”
猫儿拿起第二个包子嘿嘿笑:“我知道,我以后也会对俺小叔可好,等俺小叔老了,我也会待他这么好。”
有几个学生说笑着进了教室,晓慧站起来:“孩儿,我今儿黑就一节课,等你放学,您三叔会……”
猫儿连连摇头:“不三婶儿,我就住俺那儿,你不知道,其实睡煤棚里可美,床两边都靠着墙,咋打滚儿都不会掉下去,你给俺三叔打个电话,别叫他接我,我不去您那儿。”
看着晓慧离开教室,猫儿又趴在了课桌上。
原来刚才和小叔在大炕的热被窝儿哩一起看书都是自己睁着眼睛做的白日梦。
原来,小叔肚子上那几个疤是玻璃扎的,是为了保住给他挤的牛奶才给扎的。
猫儿眼前浮现出小叔肚子上那个弯弯的疤。
而刚才,猫儿本来是趴在那里想柳侠和周晓云现在会在做什么,想着想着,他的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转了弯。
他看到,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的人不是柳侠和周晓云,而是猫儿和小叔,他们和以前一样,一路走一路笑,付家庄往南那一段,坡还比较平缓,他和小叔会追着跑;
过了三叔停车的地方,坡变得陡了,小叔开始拉着他走。
从红石头那里一拐弯,坡更陡了,小叔爱出汗,猫儿以前老觉得小叔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就会转到后面推着小叔的腰走,小叔每次都是开始的时候跟他玩,有时候还会耍赖,自己一点不用力,身体往后,靠在猫儿的手上,猫儿走不了三十米就会累得大喘气。
这个时候,小叔就会猛然转过身,把猫儿抱起来;猫儿每次都和小叔对打挣扎,不让他背或抱。
路太陡,小叔也坚持不了多远,最多五十米,接下来俩人就不敢再闹了,老老实实肩并肩往上爬。
今天,他的梦重复了这个过程,猫儿觉得他能感受到小叔怀抱和手的温度。
猫儿做梦回到家后,孙嫦娥和玉芳给他们包了槐花粉条饺子,然后孙嫦娥对他们说,柳海已经结婚了,柳侠是最小的,不着急。
猫儿对孙嫦娥说,柳侠不想订婚,也不想结婚,柳侠想就和他高高兴兴一起过,他们俩都觉得现在可美。
孙嫦娥说:“不想结就不结吧,反正咱家现在有这么多孩儿,您六叔说他跟您六婶儿也会生两三个,咱家以后也不少您小叔那一个孩儿,您只要觉得过哩可美可高兴就中。”
柳侠高兴坏了,拉着猫儿围着院子欢呼着跑了好几圈,俩人回到自己的窑洞,在床上打滚儿嚎叫庆祝胜利,然后,暖暖和和坐在被窝儿里看书……
现在,猫儿趴在那里,梦里是小叔胸前挂着两个装满了牛奶的高温瓶、手里牵着个小孩儿的画面。
柳家岭,柳家大院里。
周晓云坐在树疙瘩上,看着对面半山坡。
柳侠正在指着那棵大梨树跟她说话:“……我就坐在那个最高哩树杈上,够个梨,把皮啃了,喂猫儿吃,孩儿可喜欢吃梨,不过他那时候老小,啃半天就能啃下来一点点。
猫儿可奇怪,每年第一次吃梨都会拉肚子,这边吃完那边拉,他拉我棉袄里了两年,我就摸出规律了,后来,他一吃完,我也不下来,就坐树上把他屙,只要一泡就好了,以后随便吃都没事。
那边,你看见没?”他向东转了个方向:“那两棵扑棱可大哩是桑树,那一片有好几棵枸杞,结哩枸杞子特别大,猫儿每年都上去把熟透的枸杞子摘下来晾干,留着等我放假回来给我吃。
有一回俺伯逗他耍,跟他要着吃,他一回就给俺伯拿几个,俺伯跟他说,‘大爷爷想一回多吃点咧猫儿’,他没法了,就拣着最小哩给俺伯,临了他还又舍不得了,就对俺伯说,‘大爷爷,俺大伯摘哩也都可好,我去给你捧一大捧吧?’,嘿嘿嘿,那孬货,连俺伯他都敢哄。”
周晓云咧着嘴用两只胳膊把右腿抬起来,放在一个板凳上:“柳侠,咱九点十分才从您单位出来,还不到半天,你就这么想猫儿?
从那个,那个付家庄往家走开始,你给我说了一路都是猫儿,将吃饺子哩时候还是,饺子还没下锅咧,你就说猫儿要是回来,能吃两大碗,说他肯定能猜到咱回来阿姨跟四嫂会给咱包饺子,吃不到,他肯定可想哩慌。
我还想着路过哪个村儿,你会给我说说那个村儿都生过啥稀奇事儿咧,你一句也没说,每走到一个路口或村子,就跟我说猫儿以前送你或接你的时候走到了那儿,都干了点啥,叫你可高兴。
猫儿都十四了,我咋觉得你还是给他当月子娃儿看咧,离开一会儿就不放心。”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就是可想孩儿,我去外地作业给孩儿撇家那是真没法儿了,搁荣泽哩时候,我从来没叫孩儿自己过过夜,猫儿他不待见自己睡,我一想起来孩儿今儿黑自己睡煤棚里就可不美。”
周晓云捶着腿说:“其实您真哩应该搬到三哥那儿住,住煤棚里多难受,我觉得有些大事,你不能都依着猫儿,他到底是小孩儿。”
柳侠说:“猫儿虽然小,可孩儿他懂事,他不去三哥那儿住,除了他从小就特别恋家,这回主要是他觉得俺得每天看看装修哩情况。
要是俺住到三哥那儿,晌午肯定也得去哪儿吃饭,那猫儿一天都没时间回家了,装修哩要是他不满意,他也不知道,最后都装成了也不可能再拆了重改,那可不中。”
“柳侠……呃——,那个……”周晓云说了半截,又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