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下,已经收完的玉米地,玉米棵子被简单清理,地上到处是萎黄的杂草和叶子,田间小路边随意生长的高大白杨和其他落叶乔木,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一副北方乡村美丽的秋季风光。
卸下仪器,几个人先站着享受了一会儿眼前的风景。
柳侠来的时候跟房东老太太借了个马扎,他放下让猫儿坐,猫儿不肯,和关强两个一起跑着在草稞子里找蚂蚱玩。
柳侠用其他几个人听起来完全没有震慑性的条件威胁了他几句。
猫儿就跑过来用屁股挨了一下马扎,然后跳起来就又跑了:“小叔我坐着歇了了哦,你黄昏不准叫我独个儿睡。”
几个人看着猫儿笑,浩宁说:“小侠叔,猫儿这么大了还跟着你睡?”
柳侠说:“他不待见独个儿睡,他独个儿睡哩时候睡不踏实。我去年出去时间老太长,他独个睡了大半年,不是就生病了嘛。”
浩宁笑起来:“也是哈,琰宁比猫儿大一岁,也是前两年才跟我分开自己睡哩。”
万建业眯起眼睛看着太阳:“真舒服,现在是一年里头最适合野外作业的时候,一边郊游一边挣钱。”
卜鸣说:“嗯,咱不能光郊游,开始干活挣钱吧。”
浩宁喊关强和猫儿:“您俩别耍了,开始干活了。”
猫儿听到喊声,立马把拿在手里准备扣蚂蚱的帽子戴在头上,转身跑了回来。
柳侠走到车边准备拿出图纸,腰上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
猫儿正好跑到他身边,取下传呼机给他念:“请速回电话******,严文玲。”
柳侠的心跳有点加速,他扭头看了一圈,入眼最近的就是锅洼村,他记得村里的小卖铺有公用电话。
猫儿拉开车门把图纸拿出来:“小叔,你开车去回电话吧,俺开始干了哦。”
柳侠点点头:“卜工,万师傅,我去回电话了,你们俩先教关强和浩宁简单地看一下图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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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锅洼村小卖铺前。
柳侠怔怔地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乌七麻哈的聒噪音,脸上火辣辣地烧,心里是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几个人坐着卡车颠簸了七八百公里,带着租来的仪器,现在正兴高采烈地准备投入工作,他现在怎么去跟他们说?
接下来怎么办?自己在京都,没人认识自己,丢人就自己知道,万建业和关强浩宁怎么办?
万建业虽然是请了假出来的,单位的人恐怕都心知肚明他是出来投奔自己的,就这样让他回去,他不得被魏根义、丁红亮他们嘲笑死?
还有关强和浩宁,两个人那么高兴能来京都干活……
有人拍车门,是小卖铺的老板娘。
柳侠摇下副驾的玻璃窗。
老板娘说:“小伙子,把车往前边开点好吧?挡着我门了。”
柳侠僵硬地笑着说:“对不起,我这就走。”
柳侠把车子开到村头,又停了下来。
这里看不到工地,他知道目前这种情况,抛开面子,把事情越早说出来越好,可他现在实在没勇气去工地面对那几个人。
他看着工地的方向,手胡乱地在身上摸着,他想学着别人抽根烟,冷静冷静,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却在暴躁地抬起头想大叫一嗓子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田野间向他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猫儿看到车子后就跑了起来。
柳侠赶忙动车子,向着猫儿开了过去。
柳侠觉得自己已经把表情调整得很好了,猫儿却在坐进车里看了他一眼后就用肯定的语气问道:“他们不想跟咱签合同了是吗?”
柳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不相信我的资质,怀疑我的毕业证是假的。”
猫儿说:“因为你毕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周岁?”
“对,我解释,可越解释越像假的,每一句话都是漏洞,穷山沟里的孩子不是应该上学更晚,勉强考上个大学也应该比城里的孩子大很多才对吗?中原省的,刚独立单干不是应该在自己最熟悉、有客户了解自己能力和信誉的地方才更有优势吗?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人地两生的京都来?”
猫儿把手放在柳侠握着档杆的手上:“智子疑邻。”他看着窗外,把因为气愤变得急促的呼吸节奏慢慢缓下来,“肯定是有人想顶替你才这样诬赖你的,肯定是巩运明,姓严的校长刚开始根本就没怀疑过你这些,还很喜欢你学习好、那么小就能考上大学,怎么过了这么几天了忽然想起这些来?”
柳侠从严校长隐晦地表达对他学历的怀疑时就想到了巩运明,因为除了巩运明,没人会跟严校长或其他跟这个工程有关的人说这个。
但知道了也没用,严校长说,另外那家测绘公司的报价比柳侠低两万。
如果柳侠为了赌气把报价降得更低,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且,柳侠一直记得马千里的话,用降低工程造价来拉项目,会坏了行规。
柳侠不想坏行规,并且他从严校长的话里能感觉到,即便他降低报价也拿不定这个工程,因为,有教育局的人在压着严校长和另外那家签合同。
猫儿看着柳侠:“小叔,你是不是不知该咋跟他们说?”
柳侠点点头,没说话。
猫儿说:“你下去小叔,我过去跟他们说,然后俺给仪器都装好拉回去,你先回去等着我。”
柳侠转过身,伸手揉了猫儿的脑袋一把。
然后他忽地一下坐直了,手忙脚乱地捧着猫儿的脸把他扭得正对着自己,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猫儿被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脸问:“咋着了小叔?”
柳侠用拇指轻轻搓了几下猫儿的颧骨处,又用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好像觉得不可靠,又把猫儿拉过来,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还是觉得不可靠:“孩儿,叫我给包里哩温度计拿出来,你哩脸有点红,你不是烧了吧乖?”
猫儿被柳侠的话给吓住了,慌忙用手去摸自己的额头:“不会小叔,我一点都没觉得难受,我将搁那儿跟关强哥耍,还觉得可美可有劲儿咧。”
猫儿出院以后,柳侠就养成了随身带着两根温度计的习惯,家里床头柜也放着好几根。
他在猫儿的两个咯吱窝里各放了一个,然后拿着传呼机看时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猫儿现在平日里的脸色已经不像最早那样苍白,但也从来没像以前那样出现过红扑扑的脸蛋儿,现在忽然看到猫儿有点红晕的脸,柳侠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猫儿抱紧两只胳膊,嘴里一直安慰着柳侠:“小叔,你别害怕,我肯定没事儿,我原来有病哩时候,趴到桌子上都不中,光想挺到地上,我现在一点没那感觉,我现在除了知你签不上合同了心里可不美,其他哪儿都没事儿。”
柳侠紧张地一直对着猫儿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你别说话孩儿,你歇一会儿,不中我跟他们说一声,咱马上去医院。”
终于到了十分钟,柳侠先把猫儿左边的温度计拿出来:“三十六度三。”
又拿出右边的:“三十六度二。哦——,啊——,你没烧,你没烧孩儿,嘿嘿,这就中,只要你没事儿,小叔啥都不怕。”
柳侠的笑声都有点颤抖:“乖猫你没事,嘿嘿,咱去跟卜工他们说,咱先回去。”
猫儿把车窗打开,对着右侧后视镜看自己的脸,俩脸蛋儿基本恢复了平时的颜色,但还留着很淡的一点红。
他把前面的遮阳板拉下来,对着上面的镜子仔细看,好像,嘴唇的颜色也比以前深了一点。
猫儿眼睛闪闪亮:“小叔,我肯定是快好了,肯定,你看看我哩嘴唇。”
柳侠看了猫儿的嘴唇,又翻着眼皮看,好像,都比以前颜色深了点?
柳侠其实心里还没有完全踏实,他知道,体温的上升有时候会比身体其他感觉要滞后,有时候烧,人都已经非常难受了,体温却还没升起来。
他把一根温度计甩到35度以下,又给猫儿夹到左边腋下:“咱再量一回乖,量完咱再去喊他们回家。”
十分钟后,猫儿的体温还是36.3度。
柳侠动车子,飞快地往工地的方向冲去。
虽然确定猫儿并没有烧,柳侠却没办法从那惊吓中一下抽出理智,他觉得即便不烧,猫儿今儿肯定是累着了,需要马上回家休息。
对猫儿的担心让其他所有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丢脸什么的被他完全忘记了。
所以他一到工地,就干脆利落地把严校长拒绝签合同和拒签的原因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几个人。
关强和浩宁有点茫然无措。
万建业说:“靠,因为他们以前没见过所以人家十九岁大学毕业就是假的?这什么拗蛋逻辑?
没关系柳工,就咱们国家这形势,以后工程多着呢,不会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没见识,咱们肯定能揽到活儿。”
卜鸣依然是平常那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走过来拍拍柳侠:“没事,你还年轻,以后再多经点事就知道了,你今儿这事根本就不算啥事,走吧,咱收拾东西回去。”
柳侠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以为他们即便不会当面抱怨他,也会觉得尴尬和失望,他没想到两个人会反过来安慰他。
回到马家,郭丽萍知道原委后的反应又让柳侠难受了一下。
郭丽萍说:“柳儿你别难受,这多正常,我以前的厂子,人家订好的东西,我们起早贪黑地做出来了,人家都敢不要,签了合同也没用,人家就是没钱,;要么就是东西拉走了,没有钱,随你便,你爱告告去,我们就是这么倒闭的。
这次全当我们是来京都旅游了一趟,你还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住处,让我们能吃好住好还省钱,你们俩说是不是?”她扭头问浩宁和关强。
关强和浩宁笑着说:“就是,要没这机会,估计俺一辈子也不会知京都啥样,不干正好,俺俩明儿就去看皇宫。”
柳侠要给关强和浩宁一人三百块钱,两个人死活不肯要,说他们来的时候家来都给带了钱。
柳侠把钱放在他们的床上,说定明天自己开车过来带他们游玩,然后和猫儿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