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芝和玉芝是柳侠和柳岸刚离开家没多长时间就到的, 柳川接到柳岸回国的消息, 除了给柳魁和柳钰打电话报信, 跟着就是云芝和玉芝了。
云芝和玉芝结婚后的两三年,都是一个月左右就会相约着一起回娘家一趟,后来上班当老师了, 回来的就少一点;再后来有了孩子,回来的就更少了。
从荣泽到柳家岭,一天走一个来回的话,体力一般点的男人都够呛, 更何况两个女子。
上窑坡陡峭, 却还不算太长, 走惯了,体力再好一点,两个小时多点就能翻过去, 可云芝和玉芝从外面回家, 还要过一个千鹤山。
千鹤山大坡其实是好几个无名的山包连续组合在一起的, 比上窑坡漫长的多, 千鹤山的路虽然经过几次修路改建, 柏油路越来越宽,质量越来越好, 但总的坡度和长度却是不变的, 这段路,自行车根本骑不了,上坡骑不动, 下坡太危险。
机动三轮车过千鹤山大坡,如果负重的话,靠近坡顶那一段也需要汽车或牲口的帮忙才能上去,千鹤山比上窑好点的就是能通汽车。
可公共汽车都是有时间的,前些年,云芝和玉芳如果星期日搭早上的公交车到望宁,到柳家岭后即便饭都不吃就马上返回,也赶不上下午回去的车,她们必须住一晚上才能走,这样,星期一势必上不成班。
可是,在被户口死死钉着的农村,人们没有其他出路,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是很珍贵的,她们哪敢经常请假或迟到?
所以这么多年,家里老人对两个姑娘的要求,就是清明和中元节的时候回娘家上个坟就好,其他时间,像春节,初二回娘家这种全中国通行的风俗,因为春节前后特别忙,云芝和玉芝做为媳妇节前要劳作,节后要在婆家接待亲戚串门,柳家长辈都让他们不用回来。
现在好了一点,荣泽到望宁的车一天增加成了两趟,下午赶紧点的话,是能当天返回的。
可是,两个姑娘的年纪也慢慢大了,云芝和玉芝同岁,一个生在年头正月,一个生在年尾腊月,两个人现在都已经四十多了,翻一次上窑破,她们一天都缓不过来。
今天,云芝和玉芝也很累,云芝的右脚踝内侧现在肿得跟个馒头一样,可是,两个姑娘听到柳侠和柳岸的声音,还是跑着出来迎接。
柳岸开心地叫着“大姑、二姑”,微笑着站在那里,让她们尽情地端详,尽情地夸。
柳侠看着两个姐姐也十分高兴,说她们累了,拉着她们回家坐着说话。
回到家,现只有王二峰一起来了,云芝家一个人都没来,柳侠心里一轻松,就跟大姐客套了一句:“咋没叫小静也来咧?”
云芝的女儿常静,今年十四岁,上初三。
常静小时候特别娇气任性,每次到柳家岭都嫌条件差,总是拉着张脸不高兴,柳侠看见她就烦。
好在,柳侠长年不在家,和她轻易见不着,反正最近五、六年了,柳侠楞是一次也没和她碰上过。
不过,他听柳魁说,现在常静已经好多了,现在来柳家岭,除了会抱怨一下路太难走,休息过来后,就会跟萌萌他们一起玩,最好的一点,是她现在慢慢地和柳长春、柳茂亲近了起每次来都会坐在柳长春身边,陪他说话,看他编各种东西,还会主动帮忙干点剥高粱叶之类的小活。
这次荣泽两个店开业,常静在荣泽呆了三天,期间跟着秀梅在婚纱店帮忙端茶倒水,还挺勤快,秀梅昨晚上说起她,还在夸她女大十八变,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这其中的关窍,柳侠听柳魁说起过。
当初看着常帅越来越自私,越来越任性妄为,云芝就觉得自己不能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和常家人妥协了,原.色开始大范围推行商品房后,云芝可着劲和常志杰闹了一场,成功地打消了他想一大套房和父母同住的念头,两个人没要家里的钱,跟朋友借了一部分钱,在离原来的家比较远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
而后,常静大部分时间跟着云芝在自己的小家,常帅则因为学校离原来的家更近,也因为常家父母重男轻女对他十分溺爱,没有跟着过来住。
从那时候起,云芝对常静的管教便严格了起来。
但某些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哪里是靠严格的管教就改变的,搬出来一年后,常静的生活习惯好了很多,价值观却一如既往,比如,无论云芝怎么跟她讲姥姥家那边的人都正直善良勤奋上进,是最值得尊重的人,常静都觉得姥姥家是乡下人很没面子。
五年前的暑假,云芝带着常静回柳家岭,常静当着柳长春的面对萌萌说:“农村人又土又穷又脏,你爸爸是商品粮,你为什么不让他带着你离开这儿?要是以后别人知道你是在农村长大的,肯定看不起你。”
晓慧当时也在家里过暑假,她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了柳川。
柳川事后专程去了原.色一趟,找到云芝,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和她讲话,说如果云芝改变不了常帅和常静的观念,不能让他们对柳长春抱有最基本的亲情和尊重,那以后云芝回家时,就不要再带他们了,柳长春再渴望天伦之乐,也不会想承受来自与自己亲孙女的歧视。
云芝当时无地自容。
那年寒假,云芝提前和常志杰打了个招呼,说要带常静出去旅行,在放假的第二天,就真的带着常静走了。
那次把常家人和柳家人都吓坏了,因为云芝她们走后就没有了音讯,柳川找到玉芝,才知道云芝是带着常静在尚武县深山区一户特别贫穷、并且有一群孩子的人家,那里比柳家岭还偏僻落后,连柳家岭那样的混合小学都没有,云芝要和常静在那里过一整个寒假。
那是云芝让她在原城进修时认识的一个尚武县的老师帮忙介绍的,就是为了教训常静。
玉芝说,云芝嘱咐了她好几遍,不准和常志杰说她在哪里,要不常志杰肯定得追过去,她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玉芝早就觉得常帅和常静该修理了,要不早晚出问题,就答应了云芝。
那年,正月十九开学那天,云芝和常静才回来,两个人穿着还基本正常,可人都瘦了一圈,手也都长了冻疮,两个人出去时带了一大包衣服和洗漱用品,回来的时候包里就两小袋晒干的野草,衣服和洗漱用品都留给了那家人,可原先动不动就脾气的常静看起来却一下懂事了很多。
常志杰的父母和姐姐对云芝难的时候,常静主动说,是她要求住到开学的,因为她要教那家的一个小姑娘把一年级的语文书学完。
最近这几年,云芝回柳家岭都只带常静,柳长春偶尔提起外孙女,也是高兴多过担心。
云芝说:“她初三了,不好请假,等暑假再让她回来。”
正拉着柳岸的手抹眼泪的玉芝忽然回头说:“常静想考幼师,这一段正加班加点准备咧。”
幼师?
柳侠看着正站在矮墙上把树枝当马鞭甩得噼里啪啦的柳若虹,脑子里又划过祁含嫣和王海宁跳着脚脾气的模样,很真诚地说了一句:“专业选择关系到一辈子,叫妮儿再考虑考虑吧。”
云芝点点头:“中,我正好也不想叫她当老师。”
提起常家的事就难免想起常帅,然后就会联想到小蕤,即便小蕤现在看起来很不错,柳侠心里的疙瘩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
云芝也知道这一点,主动岔开了话题,问柳侠的生意。
柳侠说:“差不多,除了吃喝,一年还能落个百八十万。”
“百十万啊!”云芝和坐在一边旁听的王二峰同时震惊,“我觉得,我一辈子也挣不来恁多钱啊!”
柳侠看上谦虚实则有点小嘚瑟地说:“您听着觉得可多,搁做生意哩人里头,我这啥都不算。”
王二峰问:“那,小侠,你那儿有俺能干哩活没?”
柳侠想了一下:“有,不过我不建议你干。”
云芝和王二峰同时问:“为啥?”
柳侠就跟他们讲解了一番,王二峰家附近有很多小工厂,王二峰在一家模具厂上班,是手艺不错的师傅,一个月工资五百,看着没有在京都打工多,但他没有路上来来回回的花销,而且能够照顾家,照顾家里的庄稼,这点非常重要。
王二峰和云芝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而事实是,柳侠看多了出去后被乱花迷眼的男人,也不离婚,自己在外面找个女人鬼混,哄着妻子在家里替他们照顾老人孩子,他可不想让二姐冒这个险,虽然王二峰看着不像那种人,但万一呢?老实人有时候更容易被诱惑。
柳钰和小蕤一人端着一个小盆子过来,让大家品尝。
柳侠一看,一盆是配了很多辣椒角和花椒、八角的花生,一盆青灿灿的嫩豌豆。
“这么快可好了?”柳侠拿起一个花生看了看,问道,“还没入味吧?”他出去时才跟柳钰说想吃五香花生的,时间太短了。
“猫儿,你抓一把孩儿。”柳钰把盆伸到猫儿脸前,说,“不是我做哩,我做哩将泡上,这是永芳将送过来哩,牡丹弄哩。”
柳侠已经吃了好多次柳牡丹炒的花生和瓜子,味道确实不错,他就抓了几个:“永芳姐跟柳牡丹咋回来了咧?柳牡丹不摆摊了?”
柳钰说:“哦,忘了跟你说了,柳淼他伯跟牛三妮儿都负伤了,跟柳淼他舅打架打哩。”
柳侠和柳岸同时仰起八卦脸:“咋回事儿?”
柳钰幸灾乐祸地跟他们说起了柳福来家的奇葩事。
柳淼五一那天回来送生活费,捎带着给牛三妮儿买了一对银耳环。
第二天,牛三妮儿她哥家的两个孩子来他们家踅摸东西,牛三妮儿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捞面条,临走又给了他们装了一大兜白面馍和一小袋柳牡丹炒的葵花子。
午睡起来后,牛三妮儿想出去跟人炫耀一下她的耳环,却现枕头下空空如也,柳淼刚刚拿回来的五十块钱和耳环都没有了。
牛三妮儿活了大半辈子了才得着这么一件奢侈品,还没舍得戴呢就被偷了,她再怕她哥哥和嫂子们,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可她又不敢和柳福来说,就自己跑回娘家要。
结果,娘家哥哥和嫂子死不承认,还骂她不是东西,连自己亲侄儿都诬赖,于是,两下就厮打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牛三妮儿一条腿不灵便,还只有一个人,对面有四个,牛三妮儿被打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哭着回来喊柳福来替她撑腰的时候,在小学校门口又摔了一下,那条好腿被摔骨折了。
她死活不肯去望宁医院看,就让吴玉妮给她用木板固定了一下,躺在家里养。
柳福来被牛三妮儿的哭诉气了个半死,拎着铁锨找到牛家,和丈哥丈嫂打了一架,自己挨了几棍子,头上起了个大包,腰上被打了个两寸长的口子,而他也把牛家老大打得躺地上不会动,打得老二一脸血,还把牛家那个比猪圈还不如的家砸了个稀烂。
不过,他还是没能要回五十块钱和银耳环。
柳福来和牛三妮儿都受伤了,还不肯去望宁看,柳淼为难的不行。
正好永芳又怀孕了,反应严重,加上在望宁住的地方热,吃不好睡不好的,柳淼就把她和柳牡丹一起暂时送回了柳家岭,让两个人一起照顾父母。
柳侠听完,既幸灾乐祸又遗憾:“牛三妮儿跟她娘家那一群,就给剁剁喂猪,她竟然能嫁给福来哥,能有柳淼恁好哩孩儿,老天爷瞎眼了。”
旁边的柳茂笑:“幺儿,咱离这么近,别叫人家听见了。”
柳侠看看柳福来家的方向,毫不在乎地说:“听见咋着?大不了她继续扯着喉咙厥,我接着过去打她。”他这辈子都不会跟牛三妮儿和解,也不可能生出半点同情。
柳魁和秀梅一人端着一个柳条筐过来了,里面是云芝和玉芝刚带来的香蕉和苹果。
两个人正好听到柳侠的话,秀梅笑着指指柳侠:“牛三妮儿现在本事见长,不光厥了,还会撒泼讹人咧,你可别叫她讹上你。”
秀梅话音未落,就听到柳福来家西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虽然断断续续,却又大致能听出是在喊冤叫屈:“……哎呦,我可是不能活啦……他伯……打死啦……七哥你……做主啊……孩儿呀……没法儿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