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半夜, 柳钰和柳葳回来了。
柳钰一直保持着一天两趟从柳家岭到望宁的生活,所以看着还好,柳葳却使成了条死狗, 一进堂屋就栽在炕沿上,任谁喊都不肯动一下,最后是柳凌和柳侠动手把他给抬到里边的。
家里人这几天都累得不轻, 柳凌不想惊动刚刚休息的长辈和大哥大嫂, 家里也还有一点办酒席剩下的半成品食物,卤肉、烧豆腐、海带什么的, 他就自己动手做饭, 不过,他刚把水添进锅里, 柳魁和秀梅就进来了。
秀梅和柳凌一起做饭;
柳葳躺在那里闭着眼哼哼;
柳侠在旁边一会儿蹬一脚一会儿戳一指头地跟柳葳耍贫;
柳魁和柳钰对此熟视无睹, 柳钰给大家讲述这两天招待林家四位亲戚游玩的过程。
景区游玩基本都那样,大致过程乏善可陈, 林家四位亲戚少林寺之行的特别之处就是林家小姨,她从进山门开始, 见佛像就跪拜,一路磕头到塔林, 香油钱施出去好几百, 还买了好几盒佛经磁带,这在少林寺的游客中也算平常,不平常的是林家小姨在佛前许的心愿,别人都是求阖家平安或美满姻缘或升官财或灾去难消的, 林家小姨是请佛祖菩萨和前辈的佛门大德保佑她下辈子和以后无数辈子都要托生成窈窕婀娜或风中修竹那样的瘦子——怎么吃都不会胖的那种。
在塔林许愿时,旁边一个热心人说了一句“许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林家小姨就折回去闷不吭地挨着跟菩萨们又许了一回,差点没把柳钰给笑死。
秀梅感叹:“唉,看着洁洁她小姨左恁高兴,我还当她特别过哩可美,一点烦恼都没咧,现在一看,谁哩日子都不是十全十美啊。”
柳凌拎勺子从容地翻炒着卤肉芹菜说:“能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烦恼的人,都是幸福的人,虽然他们本人可能并不觉得。”
柳侠觉得五哥这话简直可以算是公理了。
猫儿生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只要能叫猫儿的病好,什么他都愿意,成为乞丐,或者退回到他小时候最贫穷的日子,永远只能生活在柳家岭。
他甚至愿意忍受让猫儿继续承受好事者们的诽谤和诟病,只要猫儿活着,能让他看到、摸到;至于长舌妇们,他既然永远生活在柳家岭了,收拾他们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
想到这里,柳侠立马翻身坐好,对着窗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
他和猫儿没有成为乞丐,也没有退回到最贫穷的日子,猫儿不但病好了,还上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柳侠心里念叨感谢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都磕在柳葳的腿上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柳葳睁开了眼,想看看出了啥事。
一睁眼先看到柳侠的脸,他本能地就想贫两句,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了窗台上的菩萨,他立马就老实了,柳侠的额头把他的小腿骨砸得生疼他也不敢动。
柳魁看柳侠拜完了菩萨,又心疼又无奈地笑着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他知道柳侠心里在想什么。
柳葳捅捅柳侠:“小叔,菩萨,真可灵?”
柳侠说:“当然,要不猫儿会好?咱家会这么好?”
柳葳眨巴了下眼,扭头看了会儿菩萨,继续闭上眼哼哼。
柳钰继续往下说,
说到昨天下午的凤戏山之行,他们一群人从雪花溶洞出来后,准备返程,在景区唯一的宾馆前碰到一个看着又漂亮又洋气、但说着大土话的女孩子,柳侠心里一动:燕来宜?这么巧?
果然,柳钰说,小葳跟那妮儿认识,就是前天在原城帮过柳侠和柳葳的那个小妮儿。
因为前天回到家的时候,柳侠先在林家几位亲戚面前出了糗,到家后只顾着怄包,家里人也都忙,他和柳葳就没想起来说燕来宜帮忙的事。
后来这两天家里还是忙,并且柳葳也不在家,柳侠全部的心思都在为猫儿拉同盟上头,更是把其他事忘了个干净,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燕来宜的事。
现在一听柳钰说是个年轻、洋气、漂亮、大方又实在的姑娘,还是原本就和柳葳认识的,几个人立马都支棱起了耳朵。
事情很简单,就是柳家的两辆车子停在宾馆前,柳葳他们陪着客人游玩回来,去那里开车准备返程,正好看到燕来宜从宾馆里出来,往风景区唯一的公交车站那边跑,柳葳喊住了她。
经过交谈,他们知道电业局星期五有几十个人要到凤戏山进行为期一周的培训,也就是当下最时髦的拓展训练,通过各种必须多人合作才能完成的游戏项目,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和凝聚力的那种活动。
燕来宜有地主之便,所以星期五回来的时候,领导交给她一个预定宾馆住房的任务。
凤戏山宾馆很寒碜,就一栋三层小楼,房间有限,并且条件其实达不到“宾馆”的要求,最多算好一点的旅社。
电业局单位牛逼,有钱,到哪儿都不受气,什么都要求最好的,所以,领导让燕来宜提前把最好的房间都给订下来,还让她亲自看一看软件设施有哪些欠缺,打个电话回去,单位到时候自己带着补救的东西来。
风景区这边住户很少,以前不通车,是成立了风景区管委会以后,才有了一班公交车,荣泽汽车站到景区大门口,每天往返两次。
燕来宜搭上午十点的那趟车来,搭末班车走,没想到又碰上了柳葳。
听到女孩子很大方地就答应了搭柳葳的顺风车,秀梅的眼神有点火辣,还暗暗给柳魁使眼色,想让他问问柳葳具体细节。
柳魁却只是笑,一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柳魁不关心柳葳这个长子的婚事,而是柳葳一贯稳重,没过河先湿脚的事从来不干。
柳侠偷偷跟他说过柳葳和祁津津的事,是在事情黄了之后,但到今天为止,柳葳和家里任何人都没提过和祁津津有关的一个字,所以柳魁清楚,哪怕柳葳和这个叫燕来宜的女孩子彼此真有点意思,在没有确定的结果之前,他问也没用,柳葳肯定两句话就能把他给打了,这两句话还得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柳凌今天却没按捺住好奇心,问柳侠原城帮忙是怎么回事。
柳侠就把捷达差点被拖、燕来宜及时出现解围的事给说了一遍,其间添油加醋、夸张注水,把柳葳说成了个胸大无脑、办事毛糙不靠谱的傻小子,燕来宜则成了个从天而降、侠肝义胆的现代都市女侠。
严重歪曲事实。
柳葳随便柳侠编排,只管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自己的,直到柳侠说到了他送燕来宜回家,他忽然诈尸般一跃而起,翻身把柳侠摁在了炕上,伸手捂住了柳侠的嘴:“你敢说,你敢说,你今儿敢胡说,我就,我就,我就给猫儿打电话说你瘦了八斤。”
柳侠大义凛然,不惧威胁,又踢又叫,和柳葳厮打中顽强地完成了挟私报复的目的:“人家……燕来宜……妈……炖呃(了)……八呃(个)……一(鸡)蛋,小A(葳)……信球孩儿一吼(口)……都……吃完……啦……哈哈哈哈……”
秀梅跑过来坐在床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柳葳:“你,你真给人家哩八个鸡蛋都吃啦?”
看见柳葳生无可恋的脸,秀梅一手拍大腿一手戳柳葳的脑门儿:“你个信球哦,这下多好哩妮儿都叫打瓦@了,人家炖恁些鸡蛋就是客气客气,让让你,只有信球、傻子、二百五才会当真吃,你还是个博士咧,咋这么没成色?”
“俺哥咋着了?咋没成色了?”棉帘子忽然被挑开,小蕤抱着膀子吸吸溜溜地跑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曾广同和柳长青——柳侠和柳葳刚才动静太大,把他们都给惊醒了。
柳魁和秀梅站起来让曾广同和柳长青坐炕沿上。
小蕤从炕尾跳上来,嘿嘿笑着钻进柳葳的脚头,他下边就穿了条秋裤,在院子里跑了二十多米过来,腿已经被冻得巴巴凉。
柳葳笑着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一边抱着小蕤的腿给他暖,一边撇着港台腔做阴狠黑.社会老大状盯着柳侠:“呵呵,小柳先生,你很好,现在你可以回家啦,你亲爱的侄子很快就会回来给你做饭啦。”
柳侠也很懂事地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用香港影视中最经典的孤胆英雄形象,风淡云轻地看着黑老大:“我会的,二百五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柳某就告辞了。”
柳葳抓狂,呼天抢地:“你说谁二百五?啊哈哈——,我就是吃了几个鸡蛋啊……”
曾广同笑呵呵地看着柳葳和柳侠:“吃鸡蛋?咦,这是啥典故?说说,叫俺也都听听,乐呵乐呵。”
秀梅开口,三句话把柳葳的糗事说的清清楚楚。
柳长青听完都忍不住笑了:“孩儿,你真给八个鸡蛋吃完了?不撑慌啊?”
柳葳可怜巴巴地说:“撑,可我不是觉得不吃完不礼貌么。”
曾广同也知道本地的这个风俗,笑得不行:“这幸好是现在日子好了,最多就是炖八个鸡蛋,要是搁以前样,弄十二、十六个,呵呵呵……”
柳魁补充了一句:“最多哩听说是十八个。”
柳葳绝望地哀求道:“曾爷爷,伯,妈,咱能不说这事儿了吗?”
秀梅蹲在灶前,扒开即将熄灭的炭火,扔进去几个红薯:“你赶紧给我领回来个好妮儿,我就不说。”
柳葳炸毛了:“我才二十四啊妈,我还是学生啊妈!”
秀梅歪着头,用火钳子扒拉着碳灰盖红薯:“我二十四时候你都快五岁了。”
柳葳“噗通”一声躺倒,做昏死状。
本该乘机落井下石的柳侠不但没有出声,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后,还跳下炕跑到秀梅身边,十分殷勤地从她手里接过火钳子:“大嫂,你使了一天了,饭马上好了,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刷碗。”
柳葳再次诈尸,坐起来大叫:“妈妈妈,别回去,趁着四叔俺俩吃饭,你给俺小叔讲讲有个好媳妇哩重要性。”
柳侠转身就要过去和柳葳算账,被柳凌拉着胳膊摁到靠墙的藤椅上:“喝甜汤不喝?”
柳侠晚饭吃得很饱,不过,大嫂做的鸡蛋甜汤啥时候看见他都眼馋:“喝,多点鸡蛋跟疙瘩。”
一大碗都是疙瘩和鸡蛋的甜汤,卤肉炒芹菜,醋溜白菜,凉拌海带丝,萝卜干,暄腾腾的大油糕。
柳侠和柳葳被饭堵住了嘴,暂时休战。
柳钰吃着油糕,却若有所思:“我,我咋觉得燕来宜这妮儿好像搁哪儿见过咧?”
柳凌说:“燕留庄离三道河恁近,你以前去上班,来回都得路过三道河,可能碰见过。”
柳钰想了想:“可能吧,她伯是燕松林,搁三道河比较有名儿,仅次于桑德山跟那几个偷偷开私矿哩,燕松林开始也捣腾过煤,不过他挣住钱之后就转行了,开了俩厂,一个金刚砂厂,一个建筑机械厂,生意都可好,马叔说起来都可佩服他,说他有眼光。
燕松林有钱,家里人肯定穿哩戴哩都可漂亮,燕来宜长哩也恁好,估计是我不经意看见,就留下印象了。”
柳侠抬起头:“燕来宜可漂亮?没觉得啊。”
柳钰第一次鄙视柳侠:“你生瓜蛋儿,不知咋看女孩儿们,那妮儿像咱二嫂,猛一看不扎眼,可是耐看,越看越好看那种。”
曾广同忽然笑起来,还看了看柳长青:“我咋觉摸着小钰在说嫦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