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几口塞完了烧饼, 擦擦嘴和手, 提起精神, 集中精力,一轰油门, 二犊子就冲了上去,
从后视镜里柳侠能清楚地看到,二犊子的轮胎两侧, 一边最多还有二十公分。
路本身倒不是就这么窄, 而是水泥就铺了这么宽一点,想来罗喜平当时是牺牲了宽度, 尽可能铺长点。
即便这段路足够窄坡足够陡,后半截还是一边悬崖峭壁一边几十米的深沟,柳侠还是只用了几分钟就开到了尽头, 上了土路。
还是右边山崖左边深渊,不过这段土路开始的一截还比较平,过了大概一公里后,才猛然又陡了起来, 而且连续三个急转弯,柳侠紧张的出了一身汗。
不过这里的路虽然陡峭曲折,却不算太窄,这让柳侠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气, 要不刚才到第一个陡坡,他就决定停在那里步行了。
还有一点,这里的植被比凤戏山还要好, 虽然除了少量的松树和柏树,其他树木现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条,可悬崖边无处不在的各种无名树枝和灌木野草棵子却让柳侠多了一点安全感,好像多了一道保护屏障似的。
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错觉,但心理上的安全感确实能让人舒服一点。
柳侠像个刚上路的新手那样,小心翼翼地开了四十五分钟后,终于来到了于二柱说的那个不规则的十字路口,看到远处的一所茅草屋,柳侠心里一松。
从卧牛乡大街出来,跑了几十里,这是第一个村子。
也许山崖下的沟里也有人家,就像前边见过的那老头和小孩的家,只是柳侠看不见。
至于于二柱说的十里,柳侠只能说那货在距离的感知上是个废物。
下车,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十字路口,在心里计划好倒车路线,柳侠重新上车,十二分小心地慢慢把车子调了个头。
这里并不是十字路口,只是碰巧有四条路的入口,东边还是深不见底的沟,而通往西北的那条路,是直接上一个很陡的坡,车子能转动的面积非常有限,如果晚上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柳侠绝对不敢调头。
喘了几口气,柳侠跑向那所茅草房,敲了敲他记忆里柳家岭很多人家都有的低矮破旧的木板门。
门从里面打开,烧柴火的味道和一个头花白、衣衫褴褛的瘦小老人同时出现在柳侠面前,老人仰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柳侠,因为脸上的皱纹太多,柳侠感觉不到她的表情变化。
柳侠问:“大娘,请问,去……ga怎么走?”
老人反应了一会儿,应该是听不懂柳侠的话,但“ga”这个熟悉的育最终让她理解了柳侠的意思,她抬手指了指:“那。”
柳侠转身,手指顺着老人指的方向又确认了一遍:“那条吗?”
老人点头:“嗯。”
“谢谢您!外面冷,大娘您关门吧。”柳侠冲大娘摆摆手,跑向车子。
打开后排的门,柳侠犹豫了几秒钟,才开始往外拿东西。
他原本还想着自己走惯了山路,如果差不多,就把毛毯背到罗喜平家里,不过他刚才还没走完那段水泥路,就已经把毛毯彻底放弃了,等回双山再说吧。
他现在犹豫的是那两箱脑白金要不要拿。
路远没轻重,太累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是个负担,更不要说这种瓶瓶罐罐的东西,视觉上就很重。
再就是箱子不好拿,不用箱子把瓶子拿出来吧,又不好看,几百块钱的东西看着跟几块钱似的。
把双肩旅行背包拿出来,把钱包、文件包和随身的保温杯先放进去,带上帽子围上围巾,柳侠最后才决定,脑白金还是带着箱子吧,也许就因为那一点的印象决定能不能拿到钱呢。
在车里的时候没觉得风多大,现在出来不到十分钟,还是不停地在运动,柳侠的手却已经有点僵了。
他加快了速度,脑袋上武装得只剩下眼睛露着,背上双肩包,一手一个脑白金盒子,柳侠干劲十足地上路了。
那所茅草屋还在通往旮窝的路口的更西边一点,柳侠过了路口走出几十米,随便回头看了一眼,现那位老人还站在门口看着他。
柳侠转身继续走,心里想,要是回来,还能碰见她,试试把车上的军大衣送她一件表示感谢。
袁黎明和张秋峰个子都比较大,和洪军他们三个坐捷达的后排本来就够挤,再放四件军大衣就没法弄了,捷达上有暖气,这几天军大衣就备受冷落,一直扔在二犊子上。
不过就算没有用,柳侠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天真了,看到一个人苦寒就上赶着送上去一件,他现在知道了,有时候自己觉得的好心帮助,可能别人还觉得尴尬,不愿意领情呢。
不过这里,好像比二十年前的柳家岭还偏僻贫穷,也许人们不会想那么多吧。
走了十多分钟,再回头,因为坡够陡,车子和茅草屋还依稀可见。
柳侠转身,喘着气停下,迅速把脑白金的盒子给拆开,四瓶脑白金放在背包里,盒子扔掉,下面,他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走路上。
这一段路比上窑坡还陡,而且感觉上不像正经的路,只比羊肠小道好点,路边的灌木和草稞子不时还会挂柳侠的衣服,高帮野外靴上很快就挂满了草屑之类,让那片烂尾楼在他脑子里刷了一把画面。
于二柱说的下一个村子还不见影儿,柳侠已经累得手软脚软,不过也可能是开车时被最后那几个急转弯吓得腿软的劲儿还没完全恢复。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下,完全没有信号,对这点他心里早有准备,那个孩子下车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信号了。
不过,时间还是有显示的:12:37。
柳侠本来想找个地方多少休息一会儿的,可他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前面他还要再走一个小时,他到罗喜平家再坐半个小时左右,天黑前他就赶不回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和前几天一样比较阴沉。
不过他并不怎么担心,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中原地区的雨雪大部分都是报报就过去了,报大雪能下个小的就不错,何况这种报了好几天的零星小雨雪,根本跟没报一样。
继续走。
风越来越大,人被刮的都有点飘了,背上的汗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一路上陪着他的麻雀和喜鹊们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
柳侠不敢停,他有经验,走山路时一旦停下,就不想再起来了。
终于,在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又转过一个山凹子,他看到了茅草房。
只有五六所,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前面道路两侧的山坡上。
柳侠吐出一口白气,笑了起来:“胜利在望了,穿过这个村儿就到了。”
话是这么说,真的穿过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后,他又走了快四十分钟才又看到人家,而看到那破落静谧的小山村里唯一的红砖房,又用去了他十分钟。
罗喜平看到柳侠,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你,你,你自个跑来的?”
柳侠扶着院子里不知名的大树喘着气说:“要不然呢?您这里又没飞机场。”
罗喜平不知是心疼还是抱怨,表情复杂得不行:“哎呦,你还开得动玩笑?快进屋快进屋,坐下歇歇。”
他回头冲一个烫着鸡窝头的女子说:“秋梅,快快快,快点给小柳同志去打几个荷包蛋来。”
柳侠吓得连喘都顾不上了:“嫂子千万不要,我在卧牛乡买了四个肉夹馍,在前边那个村子刚把最后两个吃了。”
罗喜平伸手把他往屋子里推:“那也又跑了这么远了,怎么也得喝口热水。”
柳侠进屋,在罗喜平的介绍下,和几个满脸拘束又新奇的人一一寒暄。
全都是罗喜平的亲人,大哥大嫂,弟弟弟媳,还有三个已经成年的侄子侄女,都是知道老太太病了,过来守着的。
和柳侠打过招呼,罗喜平就让他们各自去干自己的事了。
柳侠边把背包拿过来掏东西,边打量着这全村唯一的一所瓦房的内部设施。
外面他刚才一眼就看完了,两所厢房都是麦秸秆的顶,也就是习惯上说的草房,西厢房下面大约一米和四大角、门框一周用了红砖,其他地方都是掺了碎麦秸或其他韧性比较好的草的泥坯,只有这所上屋是全砖墙和瓦顶。
而这所房子在这个村子里的人眼里应该非常豪华的房子,内部其实很狭窄,进深不超过四米,房子长最多十一米,东边三分之一隔出了一个套间,是罗家母亲的卧室;柳侠现在坐的、占据了整所房子三分之二的地方是堂屋,也不过二十平方出头的样子,感觉上还没有他三大队那套房子的客厅宽敞。
屋子里的摆设充满了矛盾。
不多的几件自制家具极其粗糙简陋,就是树干锯开了之后的板子再进行简单而原始的拼接,没有一件是上过漆的。
这种情况柳侠很熟,柳家岭以前几户比较富裕的家庭都是这种家具,因为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工具,刨子、凿子之类都买不起,家具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但罗喜平家这些粗劣到原始的家具上却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现代化用品,塑料的花桌布,搪瓷碗,塑料盆,不锈钢保温饭盒,小孩子的塑料玩具,书本,蜡笔……
这些现代化的物品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令人惊艳的感觉,反而像一篇逻辑谬误、专业知识千疮百孔的劣质文章里的曼丽词语,处处透着文过饰非不成反被人看穿了胸无点墨稗耳贩目的无奈与尴尬。
柳侠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句不知在何时何地听到过的一句话:怀才就像是怀孕,只要你真的有,早晚都是要显出来的。
他觉得贫穷也是如此,贫穷就像是不欲为人所知的怀孕,你越是急于掩饰,越是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暴露底细。
罗喜平不是在掩饰贫穷,只是他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而从外面世界搬运回来的物品,把属于旮窝这个世界的真实生活衬托得更辛酸可悲。
以后还是应该把外面能收集到的旧衣服之类带回柳家岭,这个想法在柳侠心里一闪而过。
即便文过饰非不成功,曼妙美丽的词语也有赏心悦目的一面,至少比里里外外都寒酸无趣好一点。
柳侠迅速完成了到新环境后的本能审视,拉开背包,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于师傅说大娘不舒服,怎么回事啊?”
罗喜平原本兴奋而感动的脸色一下就沉重了起来:“上星期三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一口饭都不肯吃了。我请了医生来,说是……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
柳侠听了这句话,本来还觉得挺好,想恭喜罗喜平能,可他忽然注意到罗喜平红的眼眶,一瞬间醍醐灌顶:
医生说没病的意思,并不是说老人的身体是健康的,而是说,老人家到了年纪,油尽灯枯,自然衰老到身体的各项功能都不管用了。
柳侠经历过翟玉兰和徐小红的死亡,那两个人都不是当着他的面去的,所以他开始并没有很深的悲痛,几天之后,他看到家里人埋葬了翟玉兰和徐小红从地里回来,人群里却没有了熟悉的二婶儿和二嫂,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们了,那时候,他才开始哭得收不住声。
还有猫儿,知道猫儿是白血病的瞬间,他的世界都塌了,空了,他连呼吸好像都不会了,那是比死还难受的感觉,不能活,不再想活的感觉。
所以,他楞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罗喜平。
失去挚爱亲人的痛,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只能自己挨着,让时间把疼痛慢慢带走。
楞了好几秒后,柳侠才问道:“为什么不把大娘送到大医院去看看?”
罗喜平擦了一把眼睛,泪水却紧跟着又流了下来,让他来不及擦:“她不去,她哪儿都不去,说这儿是她的家,人当然得……在自己家里……在外边,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柳侠看了看,没有找到餐巾纸之类的东西,他只好就那么干站着。
罗喜平也不需要纸巾,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抬起头,挤出礼貌的笑容来掩饰方才的失态:“看我,说着让你喝口热水,一说话就忘了。”他说着就要去厨房。
柳侠拦住他,从包里掏出那几瓶脑白金:“我听说大娘不舒服,买了几瓶这个,看大娘能不能喝两口。”
罗喜平又换成了刚才纠结的表情:“我们这个地方,你能来一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还带什么东西?”
柳侠说:“第一次来,怎么也要给大娘带点礼物的。”
罗喜平接过去:“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柳侠正说要跟他一起进去看看罗家老母亲,帘子被挑开,罗喜平的大侄女端着一个碗进来了:“柳……同志,您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