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了,合租房里处在一种难以言明的氛围当中。
大阳台的黑狗感觉到不对劲, 都没像往常那样咬着破鞋子玩耍, 而是乖乖趴在木板上, 迷迷糊糊的晒着太阳。
平时的这个时间,如果是工作日,合租房里只有陈青青一个人,她会趿拉着拖鞋在房间和卫生间之间来回走动,然后热一下王海给自己烧好的饭菜,一个人吃的挺香。
要是休息日,合租房里的人都在, 会有一些嘈杂声,油烟味也比较重。
今天是工作日, 却安静的可怕。
王海跟公司请了假, 下午不去上班了, 下家陪着陈青青。
陈青青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情绪难以平静,翻来覆去的念叨着, “房东是个神经病, 她脑子有病。”
“我也没想到房东会干出那种事。”
王海给她倒杯水, “我去把早上给你烧的饭菜热一下。”
陈青青喝两口水, 人又躺回床上,手放在腹部,摇摇头说,“不想吃。”
王海说, “给你弄个蛋炒饭?”
陈青青还是摇头,“什么都别弄了,我一想那事,就觉得恶心。”
她的脸都是白的,“你催催那个房东,不能等到十号了,最晚明天,我们一定要搬走,在这里多住一晚,我都受不了。”
王海打了个电话,“喂,你好,我是前几天看房子的那个,不是,我是看的17栋1102……”
陈青青听他啰啰嗦嗦的,说话都不在重点上,就把手机拿去,自己跟那个房东说。
一样米养百样人,王海是慢性子,什么都磨蹭,拖拖拉拉的,陈青青是急性子,做人处事很爽快,他俩的性格截然不同。
挂掉电话,陈青青说,“行了,那房东答应说会让对方提前两天搬走。”
她把手机放到一边,“这样,明天早上我们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上午就把东西搬过去。”
王海说好,“那我晚点再跟公司多请半天。”
陈青青说,“你不是说公司最近不忙吗?明天请一天好了,搬了住处还要收拾,我怀着孕,很不舒服。”
王海把杯子放到桌上,“听你的,那就明天请一天假,要不要给你冲一杯奶粉?”
陈青青摇头说不想喝,“真不想跟其他人合租,房东看着挺正常的一人,没想到心理那么不健康。”
她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没钱。”
王海垂下眼皮,无言以对。
陈青青看王海一眼,习惯了他那样儿,以前有好好说过,也有骂过,还是没用,改不了的,“明天先打电话确定住在那里的人已经搬走了,然后我找房东,让她给我退房租和押金,还有空调的钱。”
王海抬头,“房东会退吗?”
陈青青冷笑,“她不想退也不行!”
王海想到了什么,“你要报||警?”
陈青青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她那是违警了。”
“被她偷窥的肯定不止是我和隔壁那女的,其他房子里的女租客可能还不知情,想想就渗得慌。”
王海迟疑的说,“我有个事我想不明白,房东既然没进林乙的房间,那还有谁?”
陈青青的脸更白了,“别说了,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想吐,赶紧叫王海拿盆子。
午饭没吃,陈青青吐不出来什么,干呕了好几声,半死不活的躺着,“王海,为了你儿子,你要争点气,知不知道?”
王海说,“我知道,老婆,现在我们都还年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不要怪我总是提钱,我不是打击你,伤你自尊,你自己也看见了,过日子不是吃空气就能饱,样样都离不开钱,等我好一点就找工作上班。”
陈青青没一会儿就睡了。
主卧里的李爱国和张姐一站着一坐着,进房间以后半天没说话。
李爱国在抽屉里翻找,从一大堆钥匙里翻出来几串扔到张姐脚边,“这些钥匙都是所有女租客房间的钥匙吧?”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偷偷配了陈小姐那屋几个抽屉的钥匙?”
张姐坐在床头,没给什么回应。
李爱国不知道说哪些话,他看过去,“你活的累不累?”
张姐抓头,抓下来一些头丝,“你说呢?”
李爱国使劲搓脸,手放下来时,眼睛里有点红血丝,“实在不行,我俩就别过了。”
张姐把手上的头丝弄到地上,她一根根的弄完,“然后你就可以跟其他年轻女人滚到一块儿去?”
李爱国一扬手,桌上的缸子就掉地上去了,水把他的脏球鞋弄湿,他也没去管,“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吗?男人要是想出轨,怎么防都防不住,你干嘛要……”
张姐把脚边的缸子踢开,那声音打断了李爱国,“不是要去二手市场弄个沙吗?要去就早点去。”
李爱国摔门出去。
隔壁次卧的黄单和江淮听着动静,以为那对中年夫妻会吵的很厉害,但是并没有,他们能听到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说话声。
江淮手里夹着的是第二根烟,也快到头了,“饿了吧,出去吃饭。”
黄单纹丝不动,等着男人给自己讲述前因后果。
他要亲耳听了,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再填到任务屏幕下方,确保万无一失。
江淮把烟叼嘴里,伸手去拽椅子上的人,“你那屁|股就别再黏椅面上了,赶紧的,我饿的胃里都快冒酸水了。”
黄单往下赖,“说完再去吃饭。”
江淮的手不松,抓的更紧,“吃完饭再说。”
黄单的胳膊被抓的疼,他蹙起眉心,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
江淮松了松手,长长的哎一声,一小撮烟灰掉在了脚面上,他无奈,“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倔?属牛的啊?”
黄单说,“我属羊的。”
“看不出来。”
江淮把嘴边的烟拿掉,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点了一根,“好,我说我说,可是……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他大力摁了摁额头,半眯着眼睛抽烟,思绪缓慢地往回倒退,退到几年前。
黄单一言不的听着。
故事挺长的,不是从S市说起,而是M市。
那时候江淮有个铁哥们,他们是一同进的警||校,被安排到同一个队里,经常一起出任务,那人姓严,在家排行老二,家里人也挺不走心,直接就给他取名严二。
严二不像江淮,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冷漠的东西存在,是个骨子里都温暖亲切到不行的人,有他出马,受惊的市民男女老少都会被轻易安抚,其他兄弟常说他生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料。
毕业进队里的那年秋天,严二笑嘻嘻的去找江淮喝酒,说他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没过多久,严二就说要把小妹妹介绍给江淮认识。
那是江淮第一次见到阿玉,她站在严二身边,有着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庞,笑起来还有些许青涩。
江淮第二次碰见阿玉是在一家酒吧里,差点都没认出来。
阿玉在台子上唱歌,她会弹吉他,弹的很好,人长的又秀气,脸上化了点妆,更加的好看,酒吧里的客人都买她的帐。
酒吧唱歌只是阿玉的工作之一,在她那个年纪,别人在学校上课,和同学们一起憧憬未来,而她却早起晚睡,每天奔波于不同的打工地点,睁着微薄的收入。
严二跟江淮在餐厅找到阿玉,问她为什么要那么拼,她当时正在洗盘子,很平静的说自己要养家。
严二的家境很一般,江淮也没什么存款,俩人能帮的不多,尽了全力。
年后,江淮和严二被调到S市,阿玉也来了,还是疲于生计。
S市和M市远远不同,花钱的地方多,赚钱的地方也多。
阿玉更忙更累,严二心疼她,总是找江淮喝酒,说自己没能力,连喜欢的人都养活不了。
有一天,严二打电话给江淮,说阿玉在酒吧接触到了一个叫老五的人,那人竟然跟最棘手的一个贩||毒团伙有关联。
他们锁定老五,在阿玉的帮助下查到一些东西,并且顺藤摸瓜,摸到郑老大那里。
郑老大有所察觉,叫人给严二和江淮一些教训,让他们别找死。
那天阿玉也在,他们三个差点死在巷子里。
死里逃生,三人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前,严二对阿玉表白,他们开始交往了。
江淮是从严二口中得知的,目睹了一个精明的人如何一步步变成傻子。
严二还说自己跟阿玉约好了,等她长大,就娶她。
江淮一个孤家寡人,被喂狗粮也无所谓,那时候的他对爱情很陌生,也提不起半点兴趣,觉得就是浪费时间。
有一次队里收到线|报,郑老大会和另一个势力的龙头张老在碰面,二人在仓库会有毒||品交易。
在确认线报没有问题后,三队和五队前去执行任务,江淮和严二也在其中。
谁也没想到,那是郑老大的陷阱,他的目的是一石二鸟,既能弄死张老,也能让警告的作用。
等到江淮等人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撤退。
江淮侥幸存活,严二和几个队友都没那么幸运,仓库爆||炸时他们没能跑出来,死无全尸。
虽然没死,江淮却受伤极重,在医院疗养了一年多,还看了心理医生。
队里怕江淮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就把他调到另一个区。
江淮换了个地方工作,没想到会再次碰到阿玉,她和以前不同了,脸上浓妆艳抹,穿着暴|露,也不再一天打多份工,只有一份工作。
就是洗浴中心的小姐。
江淮在那之后找过阿玉,对方没有见他。
直到江淮跟着赵福祥的案子搬进汇丰佳苑,在合租房里看到了阿玉。
江淮问阿玉为什么要进那一行,还问她是不是有难处,打算帮一把,却被她拒绝了。
阿玉说自己以前就是太蠢了,辛辛苦苦干那么多份工作,才赚一点点钱,还不如随便躺一躺赚的多。
说那些话的时候,阿玉抽着烟,姿态娴熟,再也看不到一丝青涩。
江淮提起严二,阿玉说过去了。
没过几个月,江淮就知道阿玉在撒谎,严二的死,在她心里根本没有过去。
江淮调查了阿玉,也跟踪过一些日子,才知道她接的那些客人里面有名堂,她在试图接近所有跟郑老大有关系的人,想尽办法为严二报仇。
越查越心惊,江淮叫阿玉停止那个念头,他一定会在有生之年亲手把郑老大送进监||狱。
阿玉却执意要那么做。
江淮劝说不行,俩人大吵一架,阿玉痛哭流涕,跪下来求他帮自己一把。
一开始江淮根本就不同意阿玉牺牲自己的想法。
他心里清楚,要是那么做,严二地下有知,会骂他这个兄弟。
是阿玉可怕的决心让江淮选择了答应配合她。
从那以后,他们俩个开始谋划如何接近郑老大,将整个团伙一网打尽,那些方案一遍遍的被推翻,为的就是尽量将失败率降到最低。
慢慢的,无论是江淮,还是阿玉,他们都现了一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能接近郑老大。
阿玉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也将价值挥到极致,她游走于不同的客人之间,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那就是唯一的办法。
阿玉一个一个的睡,最终睡到郑老大的床上,也不出意料的沾上了毒||品。
江淮和阿玉里应外合,小心谨慎的收集证据,他没有向队里报告,怕有内||鬼走漏风声,那样就会让阿玉有生命危险。
等到所有证据全部收集完毕,阿玉也趁机离开,江淮才上报。
郑老大底下的贩||毒团伙一窝端了。
而郑老大本人在逃亡的途中拘捕,对警毙了,是江淮开的枪,正中他的眉心。
江淮舔||舔干的嘴皮子,“故事说完了。”
黄单沉默了许久,他怀疑过阿玉的身份,也怀疑过对方和江淮之间的那条线是什么,没想到会牵扯到一段往事,很悲伤的往事。
“那天你说是去见了一个好人,我在你的衣服里现了白||菊的花瓣,是不是去墓地看你的兄弟严二?”
江淮扒扒头,“嗯。”
黄单抿嘴,“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要是不追问,我真不想说。”
江淮的眼帘半阖,嗓音低哑,“我宁愿什么都没有生过。”
黄单见男人又要拿烟盒,他抢先一步夺走,包括打火机,“别再抽了。”
江淮的眼眶有些猩红,“我心里难受。”
黄单说,“抽了烟还是会难受的。”
江淮斜他一眼,“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黄单坐近些,把手放在男人的顶,摸了摸他的头。
江淮的额角鼓动,抹把脸说,“妈的,老子本来没想哭的,你一摸,老子就想哭了。”
黄单抽抽嘴,“那你哭吧。”
江淮摆摆手,“算了,还是不哭了,怕吓着你。”
黄单,“……”
江淮偏过头,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再把头偏回去,眼里已经没有了湿意,“好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干脆都问出来,下回我不一定就有想开口的冲动。”
他突然认真起来,“宝贝,你要明白,有些事想起来不好受,应该忘了。”
“我明白的。”
黄单问道,“你既然知道阿玉和严二的事,干嘛还吃她的醋?”
他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你是在害怕吧,怕阿玉对我说什么,我就会听到心里去。”
江淮摸摸鼻子,露出一种被戳破心思的表情。
黄单说,“阿玉是对我说了一些话,她建议我离你远一点,提了两次。”
江淮,“……”
黄单说,“阿玉是不想我像她一样,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一辈子。”
江淮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蹭蹭,“不会的,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他低低的说,“我承认,我是怕你离开我。”
黄单说,“不要怕。”
江淮叹息,“跟你说实话,干我这一行的,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想弄死我的人也就多了,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会很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危险,可我就是不想放开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我自己就那么觉得。”
黄单摇摇头说,“我不会那么想。”
江淮猛地抬眼,“真的?”
黄单说,“嗯,真的,我不觉得你自私,我喜欢你抓紧我的手。”
江淮的身子一震,他半响开口,“那我就一直抓着你的手,死也不放开好不好?”
黄单笑了,“好哦。”
江淮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从青年的脸上看到笑容,很真实,触手可及,他伸手去碰,啧啧两声道,“小子,原来你会笑啊。”
黄单一愣,唇边的弧度没有消失,反而扩散了些许,“嗯,我会笑的。”
他在心里喊系统先生,对方说已经截图保留。
气氛缓和了些,没那么沉重了,黄单问着男人,“阿玉为什么要偷窥?”
江淮的烟瘾被扯起来了,还是想抽烟,可是烟盒跟打火机都被家属没收,他没办法,只好翻出来一包牛肉干,边吃边说,“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还要听?”
黄单点头,“要听。”
江淮吃两块牛肉干,就把剩下的递过去,“吃点垫垫肚子。”
黄单接住,拿一块吃,又还给男人,等着下文。
江淮把两条腿抬起来,架在飘窗的台子上,不快不慢的说起另一个故事。
阿玉的老家在A市的一个山村里,和多数重男轻女的家庭一样,她家里也想要一个男孩,父母在生下她以后,又陆续生了两个女孩,第四胎终于得偿所愿。
一家人日子过的苦了点,却也没有大病大灾,挺不错的。
阿玉很喜欢读书,她的成绩非常优秀,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带着两个妹妹和弟弟。
初二那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阿玉的父亲在矿上生事故,瘫痪了,矿上没赔几个钱。
家里的劳动力没了,等于整个房顶都崩塌了下来,阿玉的母亲在忍受了不到一年后就跑了。
那么大一个家砸在阿玉的肩膀上,她把初三念完就出去独自打工,从县城到市里,从三四线小城市到一线大城市,什么活都干。
阿玉赚的钱要用来支付父亲昂贵的医药费,还要养着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很小,指望不到什么。
有的人在蜜罐子里长大,有的人在苦难里面垂死挣扎。
阿玉的人生是无望的,为父亲活,为弟弟妹妹活,遇到严二,喜欢上了,对方却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