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丁缓的话,张越是不会接的。
他只是微微笑着,对丁缓道:“我闻丁公,曾立有门规:不交不孝之人,不处不信之士,不见无义之人……可知丁公也是心怀壮志,胸藏鸿鹄之人……”
丁缓听着,也是脸色微微动容。
张越一见,就知道有戏了。
事实上,他也是在听说了丁缓的这三个规矩才动心的——若真的没有半分政治野心,丁缓何必立下那三个规矩?
立那三个规矩,其实就表明了他也有所抱负。
只是……张越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抱负是什么?
望着丁缓的神色,张越在心里猜测着:“此人是哪一家的墨子流派?”
与儒家一样,在墨翟先生时期曾经团结如一人,以严格的纪律和强大的向心力而闻名天下,与儒家、杨朱学派共为显学的墨家,在墨翟先生去世后也陷入了与孔子的儒家一样的命运:分裂!
因为理念、主张和追求的不同,墨翟之后的墨家分为三个主要流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其中,邓陵氏之墨,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之中,展成为了今天天下兴盛无比的游侠群体,不过现在的游侠们给当年的邓陵氏弟子们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全盛时期的邓陵氏门徒,是真正的侠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们存在之时,让列国公卿胆寒,使贵族官僚战战兢兢,不敢刻薄过甚。
不然,天知道会不会进入邓陵氏墨者的刺杀名单。
那些狂热的相信墨翟先生兼爱非攻、尚同尚贤的墨者们‘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危’。
不过,这种靠着信仰和精神支撑,而且很惹人厌烦的派系,在战国中期就渐渐消亡。
其徒子徒孙们,演变成为了今日的游侠。
而相夫氏之墨,则一直延续到了战国晚年。
庄子就曾遇到过好几个相夫氏之墨的大拿,与之辩论,他们大约是墨家三派里最虚幻的理想主义者,追求的是思想上和哲学上的解放,寄希望于墨翟先生预言的‘新圣’出世,辅佐‘新圣’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的中国。
这一派系,将中国古典时代的逻辑辩证思想展到了极致。
庄子也受过他们的一些影响。
而最后,也是最强大的派系就是曾经在战国时期威名赫赫,与法家共同缔造了大秦帝国并吞天下基业的相里氏之墨。
这个派系,以技术为本,追求明创造,希望通过器械之利‘兴天下之大义’,最终尚同尚贤,为新圣出世后,一统四海,再造盛世奠定基础。
在秦代时,这个墨家派系,执掌了几乎整个秦庭所有的科技研究、军械制造、基础材料研究的工作。
他们在秦庭拥有着超人的地位。
秦代的法律,号称谁都能管,谁都能处置。
但独独,相里氏之墨犯法,不归秦律处置。
他们接受的是更加严苛、残酷的墨家家法处置!
秦惠文王时,当代的相里氏之墨钜子‘腹鞟’之子犯法杀人,秦惠文王怜悯‘腹鞟’年老功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特别下令赦免。
结果‘腹鞟’说: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鞟不可不行墨者之法!
于是其子被以墨家之法处死。
这个故事被记载在《吕氏春秋》之中,生动的反应了墨家相里氏这一支的思想面貌与主张。
不过……
在如今,无论是邓陵氏、相夫氏、还是相里氏,曾经在战国时期,任意一支都可以与儒家分庭抗礼,甚至教儒生们做人的墨家学派,都已经被历史长河所掩埋。
到今天,想要找一个正统的传人,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
在战国时期,曾经兴盛无比,号称‘弟子丰弥,充满天下’的墨家三派。
在混乱的战国时代和随后的秦末战乱之中,已经消耗殆尽了。
这些满脑子‘兴天下之利’,想要再造新世界,打造理想国的家伙们,一个又一个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以至于‘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
而随着汉室建立,残存下来的少数人,得不到国家支持和扶持,再也不能像秦代那样有国家为靠山,做支撑,可以愉快的做他们想做之事。
更可怕的,因为他们的先辈们纷纷‘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一个个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于是,墨家的著作和思想论述以及明创造,能够流传下来的百中无一。
汉季的儒生可以从废墟里挖出先人们的简牍,接续被断绝的传承。
实在不行,还可以学习孔安国、左传诸生,开动脑洞,来一次‘俺寻思着应该是这样……’,搞起古文经学来。
但汉初的墨家门徒们,能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只有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器物。
制造它们的人与设计它们的人,已经死光了。
而墨家的东西,又不像儒家,嘴炮就可以了。
于是连和儒生们一样,开动脑洞,再创造都已经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