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锦亭上,龙门林立,龙门的吊梁下横平竖直多见缆绳,交错成蛛网一般,又以一台台吐着浓烟的怪异机关为节点,辐射状布向四方。
机关扯动缆绳,拖动吊挂在蛛网上的大大的方斗,有的斗快,那是因为同缆的斗大多空置,有的斗慢,压得滑轮发着吱吱呀呀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这是韩信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墨家执建的工程,李左车倒是在苍居见过,但也未见这般大的规模,只能算惊鸿一瞥。
所以两人俱陷震惊。
李左车觉得口干舌燥:“恪……尊上,这便是墨者们口中所谈的兕蛛?”
“是,又不算是。”李恪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用这两个门外汉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兕蛛本是相里子在孝公时设计的起吊机关,以形得名,上有吊臂斜指,形似独角,称兕,下有八轮并列,类同蛛足,称蛛,墨家的机关兽大多都是这般命名,如霸下这类以名得形的反是少数。”
两人大点其头。
“不过眼前的兕蛛却不同。旧的设计年代久远,老一辈毕竟不如我们见识广些,本着与时俱进的原则,我们改了设计。”
韩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能在孝公时设计机关的老一辈见识还浅?撇开墨家,当今天下谁敢说比墨家的老一辈见识广?
李恪没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就事论事。
“当年的兕蛛是独立的机关,历史上大概造过二三十件,多在秦国,这里头,参数最高的应该是栎阳寅伍号,也就是栎阳制造,第三次改版所制的第五台,以青铜吊臂,皮筋绞索,最高负重二千七百斤。”
“而现在的兕蛛却不再是单件的机关了。我在造獏行时鼓捣出龙门吊与滑轮组,儒和风舞又将它们与兕蛛结合,最终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复合式空吊缆网。力大无穷称兕,结网张挂称蛛,亦名兕蛛。而为了和机关兕蛛相区分,这套起吊网在墨家内部,又被称作兕蛛改。”
不长,却听起来颇为漫长的技术性说明,等李恪说完,韩信和李左车齐齐舒了一口气。
“兕蛛不是兕蛛,明白了!”
李恪险些一口老血啐在他们脸上。他领着二人继续闲逛,恨恨地转开话题:“信君能留下,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可他自荐时将刀笔吏称为守书,便证明你们误解了我的用意。”
这是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韩信的眉毛挑了挑,不紧不慢说:“兕蛛不是机关,刀笔不是守书,尊上之见,果然大异于天下。”
李左车皱了皱眉。
李恪不以为意,笑着摆手:“信君何必笑话我,平君与衍君有大才,又非墨家中人,我既用他们,自然希望能心向在我,而不在朝中勋贵。你与兄长亦是如此,似此等不可言说,心知肚明便好了。”
“可尊上方才却不是如此说的。”
“我方才说的是,我要你等为我刀笔,与守书无关。”李恪摇头晃脑,“我职虽不高,然校尉之属,亦足以划出亲疏远近,譬如平君现下所任之军师,横之亲卫,还有将作、轻兵,别忘了我与一般校尉皆不同,军人擅长破坏,我擅长建设。”
韩信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些什么。
“在我身边,统领战兵者,疏远也,掌管法度者,疏远也,反倒是僚阁属臣,政工二事,非亲近信任不可任。这些道道你们乍一眼看不明白,但咸阳的诸位却明白得很。墨家虽不大,但凡我所重,他们想要明抢暗夺时,还是得有一番计较的,因为啊,兔子急了,也咬人。”
全无遮掩的自信从李恪的言语当中喷薄出来,如日高挂,刺眼夺目。韩信突然理解了为何李恪会如此容他,此子之傲深入骨血,外貌谦和,实则……目中无人!
他开口问:“尊上是想说,你若要为我等身上烙上印信,只需选一个看似重任的显赫位置,将我等诓骗进来,却不需以刀笔之陋职,叫我等明明白白自作选择?”
“然也。”李恪哈哈一笑,说,“你等有才而不显,天下知之者少,而我知,若是一切皆从本心,我一个也不愿放过,岂能言明自刀笔做起?信君之虑在恪,而更多的人,心之所虑却在重。”
李左车不免感慨:“恪弟,真乃君子坦荡。”
“我算不得君子。君子如衍君,中正平和,不重显达;君子又如我师,知不可为而为,迎难而上,不避旦夕。我只想过得真实些,有贤良便取,有功业则争,如此而已。”
“那为何还要言明刀笔?”
“因为……机关!”李恪大袖一展,囊括了面前热火朝天的工地,“机关,物也。有巢氏垒巢,世上便有了里闾城池;有燧氏取火,人们便明了饮食日夜。新生的事物会让人的生活发生,改变,生活改变了,思维自然也会跟着变。”
“杭锦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地,方圆一里,可她是依照大城之核心建的,除却防御,各种要求一件不少!似这等城,大秦以往要修半年,徭四五千人。可现在呢?动用机关不过二十,人力一千,月余可成!阳周之总指,五里之郭,二里之戍,城池规模较肤施亦不小,又建了多久?区区三月!”
李恪冷笑一声,摇着头,看着韩信与李左车:“二位有大才,才在军事,不屑机关,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若不知机关之事,不知这天地的变革,我该如何用你们?你们又该如何知我所想,明我所需?”
“我不缺刀笔,平君衍君在我处做了年逾刀笔,我真正让他们录过的书连千字都不到。但是,你们要熟捻机关,明晓新事!否则,你们以后便是真领了高职,据了高位,也不过尸位素餐,当不得家,做不得主。莫非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二人沉默不言。
“去吧,每人领十个墨卫,他们那里有你们该读的书目,也有你们该见的东西,为期半年。我在莫府等着你们。”
“嗨!”
……
时间进入始皇帝三十五年,岁首十月,草原素裹。
李恪在冠名河间的一郡一军的筹备上陷入停滞,可那是密旨,他秘而不发,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广积粮,筑高墙,缓称王,虽说目的不一样,但李恪现在做的事也差不了太多,那就是为接下来吞并草原的事夯实基础。
十月十七,被竹筋混凝土包裹的杭锦亭首先竣工,李恪拿启夏试了试混凝土城墙的防御,果然是一捅就破,纸糊一样……
幸好在短时间内,杭锦亭的价值也仅限于中转、过渡、集商三事,运送给朔方部的物料会在防守严密的大营装卸,去往库不齐和西域经商的商旅则会在亭外靠近大营的地方短暂驻留,补充完食水之后去广袤的草场逐利游商。
十一月二十二,浮桥竣工,二十九,两岸的磴口渡同时启用。史禄和泰用施工的艨艟和大筏改建了数目近百的货船和民渡作为浮桥运力的补充,大河两岸一夜畅通,天堑之地转瞬通途。
十二月初十,大营誓师,轻兵、俘虏共七千余人携各类机关七十许浩浩荡荡跨河去往狼山营址,季布领甲曲护卫前后,若无意外,他们也将成为三个月后入驻狼山大营的第一批军卒。
朔方部的事务喜报不绝,李恪的私事也有了动静。
吕雉怀孕了……
连着三日晨吐,食欲日渐不佳,一直挺好伺候的李府二夫人如今连喝个水都只喝陈了一季的桂花茶,这么明显的征兆不是怀孕是什么?
怀孕是要医生伺候的!可是李恪信不过草原上那些喜欢给脸上涂油彩的萨满,信不过从七岁起就给马驹接生、经验丰富的兽医,更信不过自己营中那些动不动就让人以履击之的巫医们……
于是乎,一封急信派往獏川。再到十二月初晴,一支由四辆厢车,近百骑士组成的车马队便从獏川行抵杭锦。
车马停毕,头车里低眉顺目钻出来个李遵,他跑去后车噗通跪下,坚挺着背准备给车里的人下马垫脚。李恪刚想拦他,谁知严氏从后车里钻出来,看也不看自己孝顺得有些过头的继子,任由由公输瑾搀扶着从另一侧跨下车辕……
这算是闹哪样?
严氏领着一家老小仪态端庄地走近李恪,张口就问:“为娘的孙儿呢?”
“帅帐……”
“瑾儿,我们走。”
“唯。”
人丛穿流,无人侧目,好好的一家团聚的戏码,除了严氏头里打问的那句,居然没有一个人和李恪说一句话……
李恪傻眼了,直勾勾目送着人群远去,猛就伸手攥住了拖拉在最后的李遵的衣领子。
李遵缩着脖子赶紧告饶:“大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啊,大兄!”
李恪恨得咬牙切齿:“坦白!从宽!”
“大兄。”李遵理顺自己身上衣襟衽袖,叹口气说,“雁门焚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