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难道是宁西军要打仗了?”
站在距离宁西城还有三四里的戈壁高岭处,薛勒望着那几路从城中突然杀出的兵马,眼神明亮无比。
少年于客栈茶楼听过不少话本,对于沙场征战、江湖闯荡总是有着许多莫名的幻想。
尤其是自幼习武,有些倚仗更是愿意将其带入到其中的豪侠英雄之中。
“或许吧。”
薛元魁浓须密布的脸上,粗眉紧蹙,转而朝身边的副手裘彪道,“裘兄弟,让下面的人抓紧些,我们快点入城。”
“薛老大放心,我这边让人麻利点。”裘彪远远眺望了一眼远处人马疾驰扬起的沙尘,郑重地点点头,翻身上了自家乘坐的马匹朝着队伍后方掉头而去。
“爹,你以往和我说宁西城西北再无人烟,可是方才那廖老爷子……”
薛勒望向自家父亲的举动,又再度出声询问。
“唉!”
薛元魁轻轻叹了口气,“这里的事,不归我们这些人管,我们也管不了的。等入了城,将货物售出去,换上玉石,我们就回去。”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宁西军又要跟谁打仗?这宁西城不是瀚州最西了么?”
呜呜的号角之声几度响起,薛勒听得心里仿佛猫挠似的,到了这时,他心里已是清楚这宁西城绝非此前父亲所说的那边,就是一座边陲之城。
反而,这城中有许多不为他所知晓的秘密,比如,他遇到的那些鹤发苍颜的老卒,比如这号角之声响起。
“莫要多问了。”
薛元魁脸色微微拉了下来,瞪了一眼薛勒,“你进城之后,只许在我身边,不要四下乱跑,更不要去听其他人说的话,尤其是那些,算了,跟在我身边便是,晓得了么?”
“啊?!”薛勒眼神越发不解。
这番交代其实从离家之初,薛勒跟随着商队行走,薛元魁就已经有过交代,只是他越发不能理解自家父亲此刻又为何要强调一遍。
“难道是城中有危险么?”薛勒心中如此想到,目光流转间,他觉得自家老父不愿意说,但商队其他的老人,总是知晓些内情的。
转身间,薛勒又瞥了一眼距离他不远的位置,突然发出了惊疑之声,“咦?爹,那道长不见了!”
“不见了?”
薛元魁闻言跟着也转过了头,目光望向了旁边的不远处。
一头双峰驼慢悠悠地打着响鼻,宽大的脚掌踩在沙地上,似乎一幅悠闲的模样,而驼背上的那位道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不必去管那些,你将道长的骆驼牵上,想来他要入城时,自会来寻我们。”
说着,薛元魁又瞥了一眼远方是沙尘起,眼神里流露出了浓浓的忧色。
“妖蛮!”
……
宁西城内。
军中大营帅帐。
一个老者踞地而坐,伏在大案边上,他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账本与计算数码的筹子,一本又一本的账本,一根又一根的筹子,被老者翻来覆去,又挪来挪去,他正在盘算着账目。
老者一头花白头发,身躯看上去颇为壮伟,只是衰老消磨的精肉,看上去更像是一副宽大的骨架子。
他的眼睑上肿着两个很大的眼袋,双眼是枯的、暗的,同时也是镇定的、敏锐的,有一种让人不忍直视的憔悴。
“这一月,有几支商队入城?”
半晌,老者放下了手中的算筹,微微抬起头朝着下方一处稍小的几案上,同样伏案计算的一个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问道。
“咳咳……”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轻咳了几声,方才用嘶哑得几乎不太容易听清的声音回答道,“只有五支,再这般下去,怕是……”
“我知晓了。”不等长衫老人说完,上首须发花白的老者已经摆了摆手,“再不济,我们让人将那些玉石送出去,总能换些粮草回来。”
“只怕人一离开,就不回来了。”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又咳了两声,“大周,呵,大周……”
上首须发花白的老者摇摇头,毫无神采的双目之中,微微泛起几丝涟漪:“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哥舒!你这辈子便都是如此,偏偏你又让我,让这几千几万人都随着你如此。”
那宛如病鬼不断咳嗽的老人,似乎有些激动了起来,伸出干瘦的手指指了指西边,“可我等真的拦得住么?瀚海里的老魔已传令东进五百里,这些时日我等商道都快维持不住了。
若说那些妖蛮也就罢了,不过是被掳走的苦命之人的后裔,为奴为婢,我等斩杀了也好让他们早脱苦海,可那些真正的妖魔……它们,它们再没个顾忌了啊!”
“是我连累了你,又连累了这无数兄弟袍泽,随我驻守此处。”
看着憔悴至极的高大老者缓缓从案几后方站起,声音如在自语,又似倾诉,“我二十五岁奉命驻守于此,为一路军帅。所图者,不是功名富贵,不是高官厚禄,只是……只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喃喃声中,老者反手从案几旁悬挂着的一把摩挲得破旧的直刀取了下来。
呛啷一声,长刀出鞘。
刀身雪亮,寒气逼人。
老者凝视着雪亮的刀身,干枯无神的双眸里仿佛突然有一汪清泉涌了出来,浩瀚无垠。
“龙虎气断了,可我等还未死绝!”
……
马蹄踏处,风沙云卷。
呼猎猎奔腾的数千骑策马狂飙,搅动风云。
一路奔腾到一条深有数十丈,宽阔足有三五里的峡谷前,众多骑兵方才止住了疾驰之势。
峡谷贯穿南北,不知几千里绵延,宛如割裂了瀚海两处的界限。
峡谷两岸比起其他处的戈壁沙漠,周遭微微多了几点绿意和生机,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峡谷下方地面开裂,裸露都全身黄色沙尘和琐石。
这条峡谷昔日曾经是一条奔涌的大河,名字叫做木河。
河水终年奔涌,滋润两岸勃发生机,但如今这条木河已干涸不知多少年,除了偶尔一点深埋在底下的氤氲水汽,勉强让点点绿植能存活下来,其他处见不到一点水迹。
一位面庞黑堂堂,头发花白,体态却如熊罴一般高大的老将,骑着一匹老迈的瘦马,远远望着这河谷远处。
在他身后数千须发花白的士卒沉默无声,目光全数落在了这位老将身上。
河谷上方,有三道浓烟冲天升腾而起。
在浓烟升腾之后,隐约地面传来了微微的震动。
那是大队人马行动引起的动静,不,或许不应当说是大队的人马,只能说是一部分“人”。
“尉迟将军,三道狼烟,至少一万兵马,妖蛮来势汹汹,如何应对?”
说话的是一个面貌沧桑的中年男子,背负长弓、腰悬宝剑,一身布衣,轻轻策马来到这老将身后。
在这名沧桑的中年男子身后,还有十多个衣着各异,看着仿若江湖宗派人士的队伍,同样骑乘着马匹,夹杂在众多士卒之中。
那名为尉迟的老将目光仿若透过弥漫的沙尘,望向了远方的河谷,黑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冷笑:“如何应对?老夫不知该如何应对,老夫只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来多少,我便杀多少。”
“如此……”
那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轻轻颔首,转而冲姓尉迟的老将拱手行礼,“那我等知晓了。”
“去吧!”
尉迟老将摆摆手,脸上的笑容不减,眼里却已弥漫开了肃杀之意,“不过是些畜生,来的再多又如何。”
“领命!”那面貌沧桑的男子再次应了一声,策马转头,离开了数千士卒的群体。
那十多个衣着各异仿佛江湖宗派人士纷纷跟上,众人在一处沙地之上,似在筹谋。
面庞黑堂的老将尉迟,伸手将两柄负于身后的铜锏,拿在手里,蓦然发出一声惊雷似的吼声:“宁西军,随我在沙河口迎敌。”
“喏!”
一声仿若雷霆般的应和声骤然响起。
马蹄齐整。
三千宁西军老卒,骑乘着马匹,随着那老将尉迟到了河谷边缘。
此处名为沙河口,昔年木河尚未干涸时,本是木河水位高涨时,一处饮水灌溉的河口。
只是木河干涸之后,此地已成为一个河谷倒上方戈壁沙地的长坡。
随着远方河谷深处的动静越来越大,缓坡前数千士卒排开了阵势,手中的长枪和直刀纷纷握在手中。
借助地利之便,居高临下,准备迎敌。
这些士卒多半都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偶尔有三五个看着年轻些的,都被老卒安排在了后方。
轰轰
地面的震动之声越来越大。
远处的河谷之内烟尘缭绕,偶尔传来一些古怪的嘶鸣和怒吼之声。
津津
排成队列的三千士卒骑兵里,几匹战马似有些不安,马蹄微微蹬踏起了地面,不时晃动着脑袋,打起了响鼻。
骑乘着的老卒急忙伸手轻轻在战马的脖子和鬃毛上安抚,这几匹战马都是年齿相对小的,这等阵仗难免会被即将到来的声势所惊。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这些战马名为“火玲珑”看着多数瘦弱,可其实品种优良,之所以名火玲珑,乃是因为火是其性情,勇猛无畏,不惧猛兽虎豹,玲珑则是说其聪慧,和骑乘之人相处久了,能够形成一种别样的默契。
昔年禁妖司所配种调教出来极为通人性,甚至还能找寻妖鬼的神驹,其中有大半的血统,就来自于这些“火玲珑”。
河谷上方,烟尘弥漫。
渐渐的,密密麻麻的影子从沙尘下方浮现。
嘶啊
最先响起的便是一阵阵嘶吼之声。
从河谷之中走出来的是数千裸露着上半身,披头散发,雄壮异常的妖蛮。
这些人手里个个拿着粗大的骨棒、骨刀,气息剽悍,神色癫狂。
“这些……”
此时,在宁西军未曾注意的天空之上。
一个年轻道人脚踏祥云,正望着地上即将上演厮杀的一幕。
裴楚也未曾想到,他初到宁西城,就会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而且,如他所想的,这宁西城竟然还有战阵之事……
从河谷下方出现的那些妖蛮,身穿兽皮,挥舞着各种粗制的武器,看上去仿若他记忆之中的游牧民族或是类似的蛮族。
可在裴楚的双眼之中,这些已完全异化。
他能够看得出这些人身形虽以人类似,可一个个面容怪异,脸上或长有长毛,或后背关节身着骨刺,或是皮肤上有硬壳和鳞片。
不少人体型更是几位雄壮,身高过丈,肌肉虬结,咆哮狂吼,彷如野兽。
真要说是人类,其实算作妖魔更妥帖一些。
“瀚海大王,东进五百里?”
裴楚脑海里浮现起了此前在大漠戈壁,遇见那蝎子精牧守一群巨蝎的场景,然后那种堂而皇之食人的态度,突然心中明了。
……
“来了!”
老将尉迟望着这些剽悍异常的数千妖蛮出现后,黑黢黢的面庞上浮现凛然杀机。
周遭本来安静无声的三千骑兵,在此刻也微微躁动了起来。
只是老将尉迟并未立刻挥兵而上,反而静默以待。
妖蛮土兵,多数都是半人半妖之辈。
这宁西城以西,曾经无数妖魔西逃,裹挟了也不知多少人族百姓。
二百年以来,或是血脉融入形成妖蛮,或是当做奴隶牲口血食,一直是最低一等。
受限于昔年大周威严,这些遁入沙海、蛮荒的妖魔,不敢轻身犯险,恐怕遭遇龙虎气镇压。
但许多妖魔并不甘心如此,是以便控制着这些半人半妖的妖蛮,或是底层的人类奴隶,不断往瀚州劫掠试探。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了如今,声势越来越激烈。
吼
那数千裸露着上半身的妖蛮,已经一个个小跑着,朝河谷上方的坡道冲了上来。
“将军!”
在老将尉迟身后,一个须发凌乱的老卒略显焦急地喊了一声。
妖蛮多数都是半妖之躯,天生力大,若是被其靠近,骑兵无法发挥优势,就只能坐以待毙。
可老将尉迟面色沉着,丝毫没有下令的打算,继续望着这众多从河谷口中用处的无数妖蛮土兵。
人?妖?或者畜生?
对于他来说都无分别。
三千宁西军老卒里,骚动之声越加激烈。
即便调教得极好的“火玲珑”战马,此时受到哪些妖蛮涌来的气息所刺激,也不断地在地面踩踏了起来,躁动不安。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
轰隆!
蓦然间,在这些妖蛮土兵后方,一头足有房屋高,狰狞异常的巨大异兽咆哮着出现。
老将尉迟雄壮的身躯,这时才蓦然爆发出了积压许久的杀气,猛然夹了下马腹,双手两把铜锏高举,大声吼道,“杀!”
“杀!”
声音落下。
三千人的骑兵从河谷上方顿时动了起来,借助着长坡的俯冲优势,三千骑兵只用了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就彻底冲了起来。
马蹄滚滚,朝着那些从河谷下方涌上来的蛮族冲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