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竟与虎狼作同道(下)(1 / 1)

霍嬗拄着一支手杖,看着不远处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的礁石,泛起的泡沫很快就消失不见,时不时还有几只海鸥从天空中划过。

看着海边的壮阔景象,又想起张安世寄来的书信,霍嬗不由得就想事情想入神了。

“君侯,变天了。您的身体又尚未痊愈,我们该回去了。”陶仲上前提醒道。

被打断了思绪的霍嬗抬头看了一眼远处。

沿海地区的天气莫测多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海面上不到半个时辰就变得黑云层叠,看样子又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中。

“好,我们先回去。”

霍嬗坐在马车上,后方是天色越来越暗沉的渤海。(注1)

接到张安世的来信后,说到天子登临碣石,霍嬗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观海的冲动,因此就命陶仲安排车马来到了渤海之滨。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曹操的这篇《观沧海》大气磅礴、气吞山河,一直是霍嬗极为喜爱的诗篇之一,也是描写碣石风光的诗歌中最为出名的一首。

霍嬗如果想让大汉帝国走上一条与历史不一样的道路,如何点亮海洋科技树也是他亟待考虑解决的问题。

海洋之中有着无数的危险,也孕育着无穷的财富。华夏后世之所以会在一二百年间被西方反超,也与大航海时代的闭关锁国政策有着极大的关系。欧洲人忙着满世界抢钱抢*女人,中国人则是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迟迟不愿醒来,等到他们抢完非洲、美洲,可不就轮到你这个老大的帝国任人鱼肉。

如果想要让汉民族走向海洋,倭奴国的石见银山可能会是一个前期推动航海业发展的重要途径,毕竟贵金属这种东西是任何一个国家永远也不会嫌少的东西。

秦末的战火让整个中国的人口减少了近一半,经济秩序近乎崩溃,连贵为皇帝的汉高祖都四匹毛色相同的马拉车。汉室也穷啊,于是天才的汉高祖一拍脑门发行了三铢钱,还命令将三铢钱与秦半两等值,直接就是四倍的通货膨胀,从老百姓那里割了一波韭菜。

当今天子于元狩年间发行的五铢钱还算比较靠谱,对于汉季的金融秩序建立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随后的七百多年里,五铢钱也一直在中原大地上流传使用。

可五铢钱早在吕后时期就已经制定好了大体的规格,不过是因为历史原因在文景时期并没有发行而已。当今天子能够推行五铢钱,并不是因为他的的金融水平有多高,其主要目的在于加强中央集权以及通过铸币获取利益。

而就在发行五铢钱之前,天子还曾经有过一次骚操作——发行白鹿币。拿一张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就敢和刘氏诸王以及列候贵族要四十万钱。真可谓是有其曾祖,就必有其曾孙,节操掉得一个比一个狠。

如果问西汉时期的中央政府为什么没有如西方的罗马帝国一样使用金银币作为标准货币,那么原因就有很多了。

一来是汉代主打的是小农经济,经济交流比较有限,金银等贵金属不是小额交易的首选。

二来是大量的金银贵金属被窖藏或者陪葬,货币价值不能得到发挥。汉武帝、梁孝王等贵族的陵墓后来就成为了绿林军和发丘中郎将发财的重要途径。

三来是国家对于贵金属货币的职能认识不足。比如《汉书·食货志》中晁错之言“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就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统治阶级言论。老百姓们安于种田就好,金银这种东西不是他们所需要的。

如果有了足够产量的银作为后盾,中央政府推行银本位制,推进商业贸易大规模发展也就不会是什么天方夜谭。

发展商业贸易在西汉也是有其理论基础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管仲大佬之所以能够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由他一手建立的齐国商业贸易体系功不可没。作为时下诸子百家都认同的大贤,《管子》中对于商业发展、贸易战争都有过比较详尽的记载。

在封建社会阶段,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并举会是一个比较适合长远发展的经济运行模式,这样的运行模式也有助于新的社会形态的诞生。

正思索间,霍嬗乘坐的马车就停在了居住的行宫偏殿前。

“君侯,中尉王公来了。”

不用陶仲提醒,刚走下马车的霍嬗就看到了中尉王温舒也从他的车马上下来。

王温舒快步迎上来道:“下官见过君侯。”

“小子霍嬗见过王公。”霍嬗还礼道,”今日倒是巧了,我刚从海边回来就遇到了王公。”

王温舒点了点头道:“着实是很巧。”

霍嬗倒是没有想不到,这并不是什么巧遇。王温舒今天一早就派人盯着他的行动,要不是觉得去海边偶遇太过刻意,可能早就去海边见他了。

“王公此来必定有事,请入内详谈。”霍嬗躬身邀请道。

“正有此意。”王温舒便在霍嬗的引领下走进了偏殿。

分宾主坐定,王温舒先开口道:“太一保佑!十数日未见,君侯的身体看起来大有好转。”

“谢王公吉言。”说完,霍嬗就闭口不言,等着王温舒道明来意。

作为一名重任在肩的两千石重臣,王温舒总不可能闲着没事专门为了他的身体好转来道贺。

“君侯前日命侍从给我带话,让我对蓬莱县尉徐安优待一二。此人果然与君侯中毒一事并不太大挂碍,敬献特产也是应有之举,只是敬献之物可能是受人教唆了。”王温舒缓缓地说道。

“不知是受到了何人教唆?”霍嬗问道。

正是因为相信王温舒的判断,霍嬗才收下了徐贲奉上的礼物,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还能给人留下一个宽宏大度的印象,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此人的背后还有教唆之人,倒是他从前没想到的。

“临朐县尉郭邑与徐安交好,在两人饮酒时提到过此事。郭邑乃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麾下的军司马。”王温舒答道。

“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霍嬗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随后又继续道,“多谢王公告知。”

因为有卫霍双子星的存在,故平陵侯苏建和此时的大多数将领一样在后世名声不显。要说他这辈子最出名的一件事,恐怕就是生了个持节在北海牧羊十九载、恪守臣道的儿子苏武。

这个人的名气虽然不大,但却是舅祖父卫青麾下的大将,身份有一些敏感。

卫氏外戚集团出手,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可是舅祖父卫青还在,他们如此行事的可能性实在是不高。

而且苏建死了快四五年,谁知道这位从前的军司马,今日的临朐县尉有没有转投到他人的门下,甚至他本人也是被幕后黑手所利用的一环。

“还有就是疱人魏亭也招供了。宴饮当日有齐王少府属官找到魏亭,以齐王等贵人喜食鲜鱼为由,托他将鲐鲅的调制时间缩短了一些。魏亭三年前在长安与人博戏还欠下了三十金的赌债,在出巡前被人还清,还债之人命他将尚席令第二日对疱人的安排通传于他。”

“王公可知是何人还的赌债?”霍嬗追问道。

“魏亭也不知,他与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只以笔墨交通信息。”王温舒有点无奈地道。

“此人行事如此谨慎,这案子难查了。”霍嬗摇头叹道。

心下里却有些挠头:“一个卫氏还不够,还牵扯出来一个齐王。刚来到这个年代就这么刺激的吗?”

又沉吟了一会,霍嬗问道:“王公今日将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于我,不知还有何事想要和小子说?”

王温舒这才轻声说道:“君侯,事涉齐王,此事已非我可以擅专。我已经准备上疏陛下,请陛下圣裁。只是担心钦犯的安全会有问题,我有意将其早日送回长安。所以想看看君侯的病情如何,能不能起行回京。”

“此案重大,早日回京乃是正理。嬗的身体当无大碍,只是尚需太医药丞杜公诊治。若无碍于行,那我们明日就可以出发。”霍嬗脸色一正,说道。

对于霍氏外戚集团的领袖、一个刚刚十岁的天子宠臣来说,离开天子这么长时间有一些不利之处。

比如不能对朝堂大事做出及时的应对,朝堂之事云诡波谲,不在第一线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此外远在胶东半岛,也影响了霍嬗对于霍氏外戚集团内部的掌控力度。王温舒问案的结论如果传到长安,说不定霍氏的骄兵悍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特别是第二点,齐王远在齐地,倒还不要紧。大将军卫青此时就在长安养病,真要是和卫氏发生了摩擦,霍氏吃亏几乎是肯定的。

而且在卫青没有病逝之前,霍嬗并没有想过要把卫霍亲密无间的这层伪装撕下来。霍去病的遗泽虽然丰厚,他本人也深受天子的宠信,但是能背靠卫青这颗大树乘阴凉,还是先靠一下再说。

“这个自然,君侯的身体要紧。如果身体不适,稍晚几日也没关系。”王温舒忙道。

回京的目的是为了把此案推脱出去,而非其他,这一点王温舒还是十分清楚。

再往深里讲,齐王他只是不想得罪而非得罪不起,更多的是怕被卷入一场大风波里。一个受宠的皇子而已,又不是当朝太子,作为列卿,他纵然不会像文帝时的廷尉张释之那样拿太子刷声望,但也不至于会怕了他。

天子给他安排的另一项任务可是保障冠军侯霍嬗的安全。要是一路颠簸让本来病情有所好转的冠军侯再次病中,甚至死在半路,他这个中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敢问王公,奏疏将在何日送出?”霍嬗又问道。

“下官的奏疏刚刚完成草稿,还未及润色,也是打算明日快马上呈于陛下。”王温舒道。

“嬗这里也有一份笔记要呈递于陛下,请王公一并送出。”霍嬗示意陶仲将书案上的一份竹简拿过来,递给了王温舒。

“定不负君侯所托。”低头接过竹简的王温舒道。

“今日有劳王公了。王公将案情隐秘告知,嬗甚是感念。”霍嬗行礼道。

“未能查清此案,君侯之谢下官实在是愧不敢当。”王温舒也苦笑着回礼道,“下官告辞。”

将王温舒送走,霍嬗就坐回到案几前开始写信。不到一刻钟,就写完了两封短信。

将两份帛书交给陶仲,然后吩咐道:“命人快马加鞭送回长安,务必将两份书信亲手送到浞野侯和符离侯的手上。”

浞野侯赵破奴和符离侯路博德,这两人都是霍氏外戚集团的中坚,当年霍去病麾下的大将,也是整个霍氏集团中地位仅次于霍嬗的关键人物。

将书信寄给他们,就是让他们管辖住麾下的兵将,免得霍去病留下的那批骄兵悍将热血上涌干出什么大事来。万事都要等他回去再说,就算是对于他中毒一事做出一些报复的举动,也要在天子划定的范围内行事。

托前身的福,霍嬗对于当今天子的脾气性格和行事风格很是了解。

臣下们如果进行明晃晃的报复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的,天子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不让臣下们撒气。

相反对于私底下的阴谋和下重手,天子就管的比较严。霍去病射杀李敢就是一例报复过当的行为,以当时霍去病拥有的宠信天子尚且是予以责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赵破奴、路博德等人好不容易打下如今的名位,可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报复给毁了。

不报复肯定是不行的,没有一点动作的话,朝野上下都会把你当成是软蛋来欺负。

至于报复的手段,霍嬗都想好了。

涉及到卫氏的人,就去找卫青交涉。卫青本身是个相当看重亲情的人,对于他这个晚辈的正当要求,没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卫青是个老好人不假,但他也是纵横天下的大将军,杀伐果断也是不会缺的,对这种破坏卫霍外戚集团关系的人绝不会手软。

结合之前的回忆,霍嬗已经感觉到卫青一直在努力维系卫霍外戚集团之间的关系。想来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些什么货色,如果他死了,皇后和太子是绝对护不住他们几个废柴。

以霍嬗此时的宠信,就算只有霍去病一半的能力也能成为朝中的顶级权贵,有足够的权威和手腕驾驭卫霍这艘巨舰继续前行。

但已经知道卫氏未来究竟有多坑爹的霍嬗,已经盘算着等卫青一死就开始和卫氏外戚集团隐秘地做出切割了。

他倒不是怕卫氏的几个二世祖表叔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他们也没这个本事。关键是担心几个猪队友带坏了队伍的风气,而且在办大事的时候,还有这么几个坑货拖后腿,想想都觉得很麻烦。

如果不是卫青还是大力维系卫霍之间的关系,卫氏那边可能也已经和霍氏做出了切割。不光是霍嬗看不上他的几个表叔,他的几个表叔也看不上他这个幼年丧父的表侄。而卫氏旗下的大将如公孙贺、公孙敖等人也对这个跟卫氏抢饭吃的后起之秀霍氏很是看不惯。

也不是很担心巫蛊之祸会牵连到霍氏,事实上,如果不是刘据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错误的,巫蛊之祸只会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以汉室的传统,一个三十年的太子是很难被废除的。

尤其是武帝当时的五个儿子里,燕王和广陵王本来就不受宠,昌邑王的身体又不好,至于汉昭帝刘弗陵,一个三岁的奶娃娃而已。只要是太子没死,汉武帝怎么也不会做出废长立幼的决定。

到了延和年间,霍嬗很有信心成为汉军的新一代领袖。有他的坐镇,宵小们陷害太子的很多手段根本不可能用出来。

而且卫氏是卫氏,太子是太子,哪一位刘氏的天子不会对吕后和窦太后心有余悸。没有了诸吕的存在,吕后也不可能压得下高帝留下的一班功臣;没有了诸窦,窦太后也就是一个瞎眼老太太,不可能先后让景帝和武帝感受到长乐宫的掣肘甚至威胁。真要是给卫子夫配上一个势力庞大的诸卫,刘据的权威说不定就要直追惠帝了。

涉及到齐王的人,那就更好办了。随随便便上疏弹劾齐王不法就足够了,反正诸侯王的小辫子只要想抓那是肯定会有的。而天子肯定也会让齐王罚酒三杯,再拿齐王少府甚至内史、中尉等官员给他出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元封元年,武帝不光是送走了他最为宠信的臣子霍嬗,也送走了十分宠爱的儿子齐王刘闳。

对于齐王这样一个没多长时间可活了的可怜人,霍嬗总是能够保持有最大的耐心。

注1:现在的蓬莱处于黄、渤海的交界处。但是因为大河还没有变成黄河,在汉朝时还没有黄海一说。山东半岛的那个尖端将我国东面的海域划成两半,北边是渤海,南边是东海。

PS:自己瞎胡诌了一封书信。

五月癸酉,吾弟如晤:

安世随帝北行,比日过碣石,至阳乐。念蓬莱风浪,敬问吾弟起居何如。

辛未,天子临碣石,抚始皇刻石而叹曰:“‘巡登碣石,照临四极’,此事朕亦为之,然始皇求仙之事朕亦不可得。嗟乎!未知何日可见神人焉?”

癸酉,至阳乐。濡水、玄水、阳乐水皆过辽西,经脉之通流者也。故辽西草木丰茂,唯人迹所罕至,五谷、六畜不兴。

另有侍中、郎官皆用其能,禁中诸事顺遂。

不宣。安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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