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霍嬗谈完在归途中记录的笔记后,天子又问了霍嬗几个军事、政务方面的问题。
在听到霍嬗的回答后,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了这样的心思,子侯的学问自然会有所长进。好了,时间也差不多到用昼食的时候,子侯随我一起去用膳,皇后、大将军他们也该到了。”
“喏!”霍嬗躬身应道。
跟随着天子一路乘车来到印月阁,霍嬗就看到一个端庄大方的中年女子领头,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紧随其后从宫门鱼贯而出,迎到宫车前稽首行礼。妇人道:“臣妾恭迎陛下!”
这位正是《卫皇后歌》中被称为“独霸天下”的皇后卫子夫,也就是霍嬗的姨祖母。而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就是当朝太子刘据,那位中年人自然就是现下的军方第一人——大将军卫青。
天子缓步走下宫车,一抬手道:“都免礼吧。”
步入阁中,天子及众人就在各自的坐席上跽坐。
坐定,天子就笑着说道:“今日乃是家宴,大家都随意些。”
“子侯领命!”这是领会了天子精神的霍嬗。
“儿臣遵旨!”“臣遵旨!”这是行事一板一眼的太子和卫青。
“仲卿和据儿还是这般无趣。”天子摇了摇头道。
“仲卿、据儿,今天在座的都是血肉之亲,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就依陛下所言吧。”卫皇后展颜笑道。
霍嬗的目光看向了这位如无意外还将执掌椒房殿近二十年的卫子夫。
从一介讴者到一国皇后,丈夫又是这位出了名的喜新厌旧的汉武帝,卫子夫的相貌自然是十分美丽的。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一张秀气的鹅蛋脸,一双妩媚含情的大眼睛,眼角的鱼尾纹更增加了成熟的韵味。拥有这样的本钱,也难怪天子平阳侯府的一众歌女中一眼就看上了他,并给予了她长达十五年的盛宠。
仅从对于丈夫心态的准确把握,就能看出这位卫皇后十分不简单。若只是拥有美艳的容颜,而没有过人的智慧,卫子夫也不可能在元朔元年之后就将后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就连如今独宠一时的李夫人也只得乖乖俯首听命。
相比而言,太子刘据和大将军卫青就有些过于拘泥礼数了。
“梓童所言甚是,大家就不必太拘泥于俗礼了。”
“喏!”
在场众人中只有刘、卫、霍三姓的亲戚,天子又这么再三强调,刘据和卫青自然也不会太过拘束。
卫子夫举起案几上的酒杯,盈盈笑道;“这第一杯酒,臣妾祝陛下福寿万年,大汉江山永固!”
“吾等祝陛下福寿万年,大汉江山永固!”刘据、卫青、霍嬗也齐齐举杯。当然了,霍嬗的杯子里只是一盏白水。
“好,大家满饮此杯!”天子也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臣妾要恭喜远道而归的子侯,大病初愈,可喜可贺。”卫子夫又道。
“嬗谢过姨祖母。”霍嬗举杯应道。
“好,好!”天子大笑道,“梓童的祝愿很好,子侯的称呼更好,今天宴上,只论亲情,不论尊卑。”
“这第三杯酒,子夫敬今日在场所有的亲人,愿人人身体安康,无病无灾。”说着,卫子夫的目光就不自主投向了自己的二弟卫青。
天子注意到卫子夫的表情,就问道:“怎么,大将军的身体又不适了?”
“臣无事,只是近日两膝常常疼痛。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陛下不要挂心。”卫青答道。
天子眉头一皱,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纵然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求仙问道之事多年未果,而身边的亲人、爱人、知己也将会老去,最终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眼看宴会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寂,霍嬗就道:“姨祖父和舅祖父刚刚都错了,天子有命:‘今天宴上,只论亲情,不论尊卑’。”
“不错,确是我和仲卿的错失。不知子侯以为应该如何惩罚才是?”天子对此只是觉得十分有趣,就笑着说道。
从少年时就开始混迹于市井之间,天子对于民间的酒宴形式非常了解。相对于那种规矩严谨的正式宴会,现在这种普普通通的家宴更受他的青睐,霍嬗此举无疑是十分合他心意的。
霍嬗站起来向天子和卫青各行一礼,再举起案几上的水杯并浅浅地抿了一口,说道:“姨祖父当赋诗一首以助酒兴,舅祖父可剑舞一曲作为应和,再自罚一杯酒水即可,嬗也陪罚一杯清水。”
“仲卿以为如何?”天子看向卫青。
“子侯的提议极好,卫青虽然没有什么长处,但舞剑一曲为陛下助兴还是能够做到的。”卫青挺直了腰板道。
“仲卿好豪气!”看到坐姿挺拔如松柏一样的卫青,天子依稀想到了当日少年将军纵横天下的场景,抚掌大笑道,“那就依子侯之议,由予赋诗,仲卿舞剑。只不过妙句难得,容我细想一下,我与仲卿先自罚一杯以示惩戒。”
说罢,天子和卫青就端起酒杯,对视一笑后饮了下去。
“对了,刚刚子侯还耍了个滑头,明明说是陪罚陛下和仲卿,却仅仅喝下了一口清水。等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少不得要饮一杯真正的酒水来做补偿。”卫子夫笑了笑道。
“梓童说的不错,我当年未满九岁的时候就和王孙一起尝……”天子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一下,话音一转道,“子侯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再有几年都要娶妻生子了,喝点酒水不算什么。等子侯病好了,我就赐子侯几坛美酒。”
“王孙”,霍嬗听到这两个字就知道这位天子想起了什么。
武帝一朝,有两个王孙特别有名。
一个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窦婴窦王孙,景帝朝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武帝朝的第一任丞相。同时更是太皇太后窦氏的堂侄,窦氏一族中后期的掌舵者。
就是最后的结局不怎么美妙,建元年间因为与田蚡、赵绾、王臧等人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被窦太后所厌恶,罢相。等到窦太后死后更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又与武帝的舅舅田蚡交恶,因好基友灌夫一事被田蚡搞了个身败名裂。
天子年少时做这种不太和规矩的事情自然不会是与这位曾经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佬一起。
那就只会是那位以英俊著称的天子发小——韩嫣韩王孙,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
这位王孙在朝堂上的地位当然是远远及不上那位窦王孙,作为天子的近侍臣子,也没有做出过什么伟业,只是以善于谄媚闻名。并在《西京杂记》中以每日挥霍十几枚金丸留名,成为了二世祖的代名词。
最后因为得罪了江都王刘非,又因在永巷中和宫女的奸情为王太后所厌恶,被王太后赐死。
想起了这位韩王孙,霍嬗也暗自提醒自己道:“自己的未来是要像卫青、霍去病一样将十万兵纵横天下,辅佐君王立下不世功业的。要是真像那位韩王孙一样以阿谀谄媚混日子,甚至在《史记·佞幸列传》中留名,被人认为是当今天子的男宠,那真是丢尽了穿越者的面子。”
“大人都如此慷慨了,孤也不能小气,博望苑里也存着几坛美酒,到时候就一并送与子侯。”之前一直有些拘谨的太子刘据看到宴会的气氛十分融洽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凑趣道。
“那嬗就却之不恭了,一定会带着阿进与我一起品尝的。”霍嬗一脸轻松地道。
不就是喝酒吗?
小意思。前世在军营的八年里怎么也是一名酒精考验的战士,对于这个年代的酒水还是没什么压力的。事实上,如果不是病没好利索,恐怕早就想要尝试一下这个时代酒水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子侯不可胡闹,知道你们表兄弟关系好,阿进也喜欢和你玩耍。可阿进才刚刚三岁,还不到可以饮酒的年龄。”卫子夫赶忙道。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大汉虽然没有这句话,但是皇后卫子夫对于长孙的疼爱却是别无二致。
尤其是这个孙儿还是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从出生以来就被天子赐名为进,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不错,等进儿长大一些,子侯倒是可以带着进儿一起骑马射箭。”天子点了点头道。
“那就一言为定。只是嬗的骑术实在是不怎么样,姨祖父可要给我请一个好的骑术老师。”
“期门军中自有骑士、材官,你想学有的是老师。”天子道。
“期门军的将士自然是弓马娴熟,可却并非当世第一。我以后要继承父亲的骠骑将军,当然要最好的老师了。”
“就知道你有小心思,说吧,看上谁了?”天子问道。
“若论骑术、武艺,姨祖父和舅祖父都是当今世上的顶尖一流,所以……”霍嬗借机道。
天子以赞许的眼光看了霍嬗一眼,就转头对卫青说道:“我也知道自家的骑术、射术是个什么样子,子侯刚才的话算是在恭维我了。当今世上,若是有一个人能够教导一位骠骑将军的骑术、武艺,那就只有仲卿了。不知道仲卿愿不愿意给子侯当一回老师?”
“子侯若是不嫌我已老病,那青自无不可。”卫青温和地笑道。
“舅祖父今年才四十一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嬗愿意和舅祖父学习骑术、武艺。”霍嬗顿首道。
骑术、武艺只能靠勤学苦练来提高,一个好的老师不过是锦上添花。以卫青如今的身子骨,可能更多的只能在经验上给予帮助。
霍嬗真正想和卫青学习的还是他赖以纵横天下的兵法。
他可从来没有觉得在军营里学的那点《孙子兵法》就能让他成为当世名将,仅仅一个现代战争和古代战争的异同就需要他花费大量时间去适应。
有一个当世兵法第一的大将军卫青作为指导,总能学到点真本事。
至于卫霍两个外戚集团之间的关系,至少最近几年中还要先维持一个比较和睦的局面。未来两家的关系会怎么样,完全要看卫氏的选择,而非霍嬗的想法。卫氏怎么说也是太子刘据的母族,多少还是要留几分体面的。
只是想想卫氏的三位表叔以及卫氏集团中野心勃勃的几位中坚,霍嬗就对未来的卫霍关系不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