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四年春,秦淮在巧玉帮助下,逃出洛邑。
秦淮是聪明人,巧玉也是聪明人,他当然知晓巧玉为何愿意放走他,与虎谋皮,各取所需而已。
命不该绝!
秦淮与乔叔二人白日躲避在深山之中,只敢趁着夜色赶路,半月光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越过莽莽秦岭,来到孟国。
孟、焦二国一脉相承,亲密无间,两国北有强宋,南有强楚,西有胡塞,可谓是夹缝求生。
秦淮来孟,因为孟、焦两国都与宋有世仇,又与乔国交好。孟先生曾点醒他,秦淮不敢不听,也不得不听。
走投无路。
秦淮确实是走投无路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最重要的是,孟兰是孟国落魄贵族,他又是孟兰名义上的学生,孟兰代师收徒,只是没有名分。
所以秦淮来孟国。
孟王命人接待了秦淮,却不肯接见,如此,又拖了半月。
秦淮心思缜密,整日便在住处待着,或读书,看练剑。
孟先生教诲,君子不可一日不学。孟先生教诲,秦淮奉为圭臬,所以他便是落难,也不敢不读圣贤书。
孟先生教诲,君子不可以身涉险。孟先生教诲,秦淮不敢忘记,所以他练剑自保。
孟先生教诲,习武练剑,最为下乘,便是小成,也只可百人敌。
孟先生教诲,研习兵法,可为中流,万夫莫当。
孟先生还教诲,仁义之道,最为上乘,天下无敌。
秦淮取上乘和下乘,单单舍弃了兵法。
乔叔性子急,虽说在孟国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也可以过足酒瘾,但他知晓秦淮心事,整日发牢骚。
乔叔急,秦淮何尝不急。只是若是急便可以解决事情,还要这诗书与刀剑何用?
终于有侍者来报,孟王设宴,邀请秦淮赴宴。秦淮呼了口气,整理衣冠,欣然前往。
说是赴宴,又不是赴宴。孟王设宴,连他自己带秦淮只有三人,第三人便是焦王。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天下一脉相承的,东有吴越,却征伐不止;西有枳綦,百年交好因为渔夫争鱼而陈兵枳江;还有乔宋两国也是同室;唯有孟焦,唇齿相依,便是在这三个大国夹缝中,也苟延残喘,国祚依旧。
秦淮好不感叹,秦淮又好不嫉妒。
“贤侄来孟,为何事而来?”孟王问。
秦淮行礼,正色回答:“淮为天下事而来。”
孟、焦二王脸色欣慰,久闻乔有公子淮,饱读诗书,骨肉都是仁厚道义,开口一言,便是不凡。
“淮以为天下如何?”焦王问。
“黎室式微,礼崩乐坏,诸侯并起,割据一方,春不勤王,秋不进贡。”秦淮语出惊人,不似青年见识。
孟、焦二王交换眼色,细细平常秦淮话里面的滋味。秦淮又说:“淮有扶持黎室之心,奈何势单力薄,有心而无力。”
孟王大喜,问:“淮以为如何平天下?”
秦淮见着孟王姿态,心里有底。大黎王朝,向来对黎室中心不二的,只有中山、孟、焦三国,此番来孟,不虚此行。
于是秦淮搬出孟兰言论,阐述道:“淮师从孟先生,孟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然后齐家,最后治国平天下。淮以为,君子以君子之礼待君子,而小人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天下诸侯,君子几何?小人几何?淮听说中山王子匡,四十载为黎室鞠躬尽瘁,可为君子;淮还听说,孟、焦二君上敬天子,下爱黎民,也可为君子;然而淮还听说,天下有诸侯有不臣之心,不义之举,却自诩君子。”
孟王点头,焦王老泪纵横,想起黎室,心如刀绞。
秦淮继续说道:“若想平天下,需要内外皆安。如今内有孟先生,大黎庙堂无虞;然而外有虎狼环侧,大黎天下堪忧。内外皆安,首先要有始打虎者,震慑虎狼,以保黎室天下,以延黎室国祚。”
孟王急切地问:“然而黎室内忧外患,内有外戚干政,如今宋一家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声势滔天,孟兰根基浅薄,恐怕难以制约;外有诸侯不守黎礼,食天子采邑,不行诸侯之事,大国征伐,小国沦丧,天下大乱。内忧不绝,外患不断,如何平天下?”
秦淮胸有成竹,说:“淮说了,内有孟先生,内忧可解。然而外患不觉,虎狼并起,则要有始打虎者。”
“孟、焦小国,国祚不断,已是不易。”焦王说出内心担忧,不无道理。
“大国征伐,小国人人自危,都想自保,然而能自保否?我乔国前车之鉴,两位叔叔不记得?”秦淮声泪俱下,言语哽咽。
秦淮一言,孟、焦二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天下小国人人企图自保,却又一一沦陷,从四百三十六国到现在只余零头。若是不肯警醒,迟早会步入后尘。
“单单孟、焦,自保已是不易,如何抵御虎狼?”焦王仍旧犹豫不决。他对黎忠心耿耿不假,秦淮所言句句属实,然而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为人君,岂敢拿一国百万民众,去赌那浩渺国运。
“若是天下诸侯人人都像孟王一般偏安一隅,那黎室国祚不得不断。”不经意间,秦淮改了称呼,其中滋味,焦王自然品得出。
“势单力薄,实在是不敢堵上一国黎民性命。”孟王抱手,语言之间遗憾之意毕露无疑。
秦淮摆摆手,失魂落魄,乘兴而来,不想却是个败兴而归的局面。天下诸侯之中,中山不必多说,早已绑在黎室战车上。其余诸国,便是孟、焦二国与黎室最亲。若是孟焦都不肯帮他,谁还能助他绝境翻盘?
本来乔国大好的棋局,却败给了宋,留给他的,只有孟先生与乔叔。手里棋子不多,已是绝境。秦淮还想在搏一搏,他不想这么早便从沦为看客,天下这盘大棋,宋骁下得,熊冉下得,他秦淮为何就下不得?
已是绝境,再不落子,便是死境。
“淮承诺,从此不再是公子,不再以乔为氏,只愿九州河清海晏,只愿四海五谷丰登。”秦淮无可奈何,不得不落子。这一承诺,实在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善,”孟王击掌,“寡人答应了,便做这始打虎者,内勤天子,外御虎狼。”
“孤王赌上一国国运,赌上百万生民,与贤侄一道匡扶黎室。”焦王伸手,孟王与他心有灵犀,将手搭在其上,秦淮会意,也伸手。
秦淮内心苦涩不已,从此天下再无公子乔淮,从此天下只有秦淮。
纵然游说了孟、焦两国,依旧势单力薄,商议之后,孟、焦两王拜秦淮为相,前去联合北境诸国。
大黎王朝,小国大半在北境。
于是秦淮挂孟、焦两国相印,只带乔叔一人绕道宋国前往北境。
此时的宋王忙于西境作战,已经放弃了对秦淮的缉拿。势单力薄,如何成器?放虎归山又何妨。
一月之后,秦淮两人来到北境。又两月,先后游说卫、梁、陈、唐、桑等十二国,最后只说动了与乔有姻缘之好的卫、梁、陈三国。
孟先生早说过,卫、梁、陈、齐与乔有姻缘之交,可以为友。
孟先生是天道圣人,早已料到。
于是黎赫王二十四年夏秋之交,秦淮挂五国相印,以尊天子攘诸侯之名,以宋谋害子丑之罪,出师伐宋。
一时间天下哗然,向来只有大国欺凌小国,还未出现小国讨伐大国的先例。
尊天子而攘诸侯,师出有名。
先圣子丑死于宋国箭矢,天下皆知。
此时宋国正值多事之秋,西边卫秀夺得王位,胡塞铁骑陈兵阳关外,意欲剑指中原。
东边鲁国公子小白即位,一改无为而治,一户抽一丁,鲁国大军如洪流席卷周遭小国,更是对宋虎视眈眈。
北有卫、陈、梁,南有孟、焦,五国联盟,共结兵二十万。
宋骁心里苦,年逾花甲,十子无一人成器。地处中原,竟成百战之地。
嘉栾被秦淮所杀,宋骁心头苦涩之余更多的是悲伤。嘉栾不是死于秦淮之手,而是死于骄奢。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嘉栾即位,宋国恐怕国祚不久。
然而余下八子,又有谁可堪大任?
嘉柳。
便是这最小,又最骄奢的公子,竟然主动请命前去北境。
嘉柳及冠不久,虽说之前骄奢无比,但那时候还小。
或许大宋真后继有人了。
眼下,宋骁十子死了两,嘉柳远在北境,余下七位公子与孙儿一辈都在洛邑学宫潜学,陪在宋骁身侧的,只有巧玉了。
宋王十子两女,巧玉最得宠宋人皆知。
宋王小女巧玉,有沉鱼之貌,宋人皆知。
宋女公子巧玉,将远嫁楚王,宋人皆知。
宋骁当真舍得?宋骁自然舍不得,有舍才有得。
宋骁有意立嫡长孙谦修为嫡,比起七位叔叔,谦修根基浅薄。宋骁替谦修向天子求亲,也好多给谦修挣一份筹码。
八位公子不知,宋骁立三子嘉朔为嫡只是权宜之策,能继承宋王之位的,唯有谦修。
巧玉知晓父王与楚王熊冉达成协议,自己将要远嫁楚国,心中自然不肯,只是没有明说。
宋骁岂能不知巧玉心中所想,巧玉喜欢的,向来是文武具备的男人。
文武具备,天下有几人?
宋与乔本该有姻缘之交,乔公子淮文从孟兰,武从乔叔,算得上是文武双全。
只是儿女姻缘于天下大业想比,却是轻多了。
所以即便巧玉从枳国俘回乔国公子淮,也并没有杀而快之,甚至没有囚禁,因为巧玉还念及一分情面。
甚至宋骁怀疑是巧玉放走的公子淮,但他没有揭穿。亡国之种,堪成大器?
然而便是这亡国之种,如今摇身一变,化作秦淮,以圣人身份,挂五国相印,送他一份天大的麻烦。
此子已成气候!
宋王感慨秦淮大器早成,巧玉则在黯然神伤。
可恨女儿身。
巧玉还小时,宋王便与乔王定下儿女姻缘。门当户对,虽说那时巧玉年纪尚小,但眉眼已经长开,一颦一笑俱是妩媚。巧玉国色,乔公子淮也非庸人,自小跟随孟兰研习经书,少年聪慧,十岁著文,前途不可限量。
不了了之。这段缘分尚未开花,随着洛邑学宫一役,便不了了之,本该有姻缘之好的两人成为仇敌。
这样也好,虽说秦淮文武双全,但文不及孟邹,武不过田卫,到底是个庸才。巧玉喜欢的,是天下第一剑客,巧玉喜欢的,才情九州第一。
所以巧玉想嫁的,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
才情九州第一,当推子丑首徒、当今洛邑学宫祭酒、宋国司徒邹固,毕竟他是如今天下道义执牛耳者。
天下第一剑客,除了伏白,谁还担得起?伏白十年不出,天下人武圣只敢去争天下第二。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追溯五百年没有,纵横一万里难寻。
直到出使枳国时见到江侯江望舒。
败缪斯那一剑,平凡无奇却又臻于极致,虽然算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相去不远。江侯鼓琴,仙音袅袅,半年不忘。就是离开枳国,也载了满满一车的竹简、布帛。
草莽诗人江望舒,完全符合了少女对夫君的美好幻想。
于是巧玉盼了又盼,洛邑会盟诸侯来得七七八八,不见枳国人;谦修迎娶天子之女诸侯也来得七七八八,依旧不见枳国来人。
江侯,江侯,你是人间惊鸿客。
巧玉,巧玉,国色天香,游鱼见沉,天下倾慕。
巧玉总盼不到枳国来使,又找不到理由再使枳国,甚至父王替他寻了楚王熊冉为夫君,她心里不愿却又不敢言。
心里藏着一个人,只能藏着。
巧玉心里所想宋骁能推测个大概,虽然不舍,但也无奈。
可恨女儿身。若是巧玉是男儿,宋国后继有人,大业有望。
幸亏女儿身。宋楚两个大国终于结盟,天下诸侯心里惴惴不安,夹在宋与楚之间的孟、焦两国更是如履薄冰。
五国结盟不过数日,本来乔淮斩杀宋公子嘉栾,五国声势正旺,局势瞬息万变,求和的是孟、焦,照样是在剑陵关下,这一回,秦淮没来。
于是打着尊天子以壤诸侯的五国联盟,瞬间去了其二。秦淮逃逸到卫国,不敢示人。
不怪孟、焦二王,他们已经倾其所有,奈何两国结兵共计七万。面对宋、楚,不过是螳臂当车。
道理他们都懂,但他们不敢拿国运去赌,拿百万生民去赌。
孟、焦两国不过十城之地,划去一半,但好歹国祚还得以延续。
五国联盟中的北境三国卫、梁、陈,一时间孤立无援,节节败退。
剑陵传人缪斯并未被宋骁拜为大执戈,原因很简单,他输给了卫秀。
宋骁不是小气之人,他素来礼贤下士,所以武圣缪苦、兵圣施慧以及文圣邹固才会甘愿成为宋臣。
宋骁拜缪斯为上将,食采邑两城,命他镇守北境。
寐虎缪斯,虽说败给武圣卫秀,但北境三国十三万大军,无人可当,一路下十二城,三国议和。
南北战事,一月便止,宋国国力,再也没人怀疑。
南北平定之后,田恬、卫尚二将镇守阳关,继续与胡塞卫秀作战。缪斯前往东境,鲁国撤军,但不与宋国重修于好。
宋鲁向来交好,宋助鲁灭齐,鲁助宋灭乔。两国产生间隙,到底是鲁王小白不愿。
小白不愿,宋骁也不强求,只是一时间不想与鲁大动干戈,边境互不侵扰,这便足够了。
宋的牙口,还不足以吞下鲁。
黎赫王二十四年,诸侯征伐越演越烈,只有宋国比起往年安静得多。
如今祭酒之位归了邹固,那痴儿珏被留在洛邑学宫,个子长高了些,只是越长越痴,半个大字不识。
宋骁有意将他当作顺手人情交给孟兰,只是巧玉拦下了。
巧玉拦下,宋骁不知为何,但也不过问。一个痴儿,饭量再大日食不过斗米,他宋国还是养得起的。
巧玉自然有他的私心,珏是他从枳地虏来的,说不定哪天江侯便来寻这痴儿了。
巧玉已经等不下去了,明年开春,她便不得不远嫁楚王熊冉。
楚王熊冉,她见过,也听说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丰神俊秀,但她不喜欢。
楚王会不会剑暂且不论,他在洛邑会盟时一剑逼退卫秀,不过是以势压人。武圣有势,但抵不过诸侯之剑。
所以卫秀可能是蓄谋已久,可能是胡塞王禅让,终于加冠为王。
所以宋骁不敢不防缪斯,只拜为上将,立大执戈一事,绝口不提。
天下向来没有立大执戈的先例,领全国兵马,这是何等的权力?
胡塞卫秀不过掌十万军,便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胡塞王,天下谁还敢立大执戈?
转眼便是冬至,痴儿珏再长一岁,从他来洛邑,已经整整一年。如今他是什么身份已经无人关心,甚至对他是子丑后人的身份都持疑,圣人后人,怎会是个痴儿?所以宋人说他是个痴儿,他便是个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