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更要把这个女人送回来了,二百年来我们一直不知道地球人的去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活体标本,而且据你说现在的情形相当危急,我们必须得挖掘出他们的真实动机才行!这不单单是你我、繁星号、火星的问题,也关系到整个内太阳系的安稳,关系到全人类的安稳——我请求你把这个女人马上交给火星政府!”尼克马听完报告以后这么回答章天河。
因为火星轨道现在和繁星号有十几分钟的通信间隔,章天河和尼克马的谈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为了维持故事的完整性,我们就不再人工填补章天河的等待时间了。
太阳系其大无比,人类的目光投不了多远,人类的活动轨迹走不到多远,而且令人细思恐极的地方是所有人类所观测的宇宙都是在多少多少年以前它的样子,换句话说,人类看到的大部分宇宙都是它们跑来让你看到它们以前的样子,人们对现在了解甚少,所谓人类的眼光其实看不了多远。不论在对宇宙的观测上还是对太阳系的观测上,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准,这种感受其实很差,就像一个跛脚的残疾老奶奶,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坐着轮椅等着外面的行人、汽车、飞机、飞船一个个跑来给她看,人家不来,她就什么都看不到。
这和章天河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二百年前的战争打完以后地球人就消失了,他们绝不是在太空里腐败发臭,而是想方设法地要生存下去,生命的顽强其实远超人们的想像,特别是智慧生命,他们一定会像霉菌一样风霜火剑也要生存下去,想灭绝一个智慧物种没有那么容易。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藏起来不给你看到你其实很难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太阳系找到他们,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内部在发生什么变化,你所能做的恰似你能对一百亿光年外的一个星系做的——猜测。
好在对于现在的章天河和尼克马来说,猜测一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情况总比猜测一个星系要容易得多,人类社会有迹可循,而我们对星系所知甚少。
“送当然是要送的,但是我要弱弱地问一句,你们在我脑壳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们的科技到了控制人的情绪这一步了么?”
“我对火星政府的尖端科学所知甚少,你知道的,我除了宇宙学修习的是人类学,即便政府有什么这方面的技术我也插不上手。但依我看对你大脑的科技加装有一个绝对的前提是不会影响繁星号的安全和它的科技任务,所以你大可以安心……”
“屁!我就怀疑就便我把这个女人给你们送回去,以你们的尿性也不见得能比我挖出来得多,除非你们真有超越我认知的技术……”
“我觉得现阶段你抱怨这个也没什么用,而且这并不是当务之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个女人从哪儿来的,她所在的那个文明有什么图谋!”
“你是人类学专家,你比我懂的多,所谓的雅典娜、美杜莎那都是古代神话,这种东西说白了是过去的人们对不可抗力的意淫,人类早就突破这个藩篱了。那么,假设他们又把这一套东西捡起来,他们能做到让人信服并且为之付出吗?这个女人,不论如何她都是有明确的使命的,就是说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以问题就在这里,有这种可能吗?让一个人义无反顾冲向宇宙去送命,还让她相信她肩负的是一个伟大光荣的使命……”
“有的,其实如果人类遭到重创,生存受到威胁,把这类意识形态灌进别人的大脑并不难,而且如果有头部人物有意地这么做的话,二百年的时间其实足够把这种神话一类的东西变成信仰,事实上,变成全民的一种普遍的理念也可以,意识形态的泛滥情形比我们以为的要可怕得多,所以这一点上我是赞成你的想法的。不论这个女人什么情况,我们都得重视,所以……”
“知道知道,把她送回去呗……送回去还不是用我脑子这种东西去加给她,我看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用,你让我缓缓,我也想知道这中间是什么情况,我得想一想,然后我会把这个女人送回去的,放心。”
关于这种东西,关于这个情形,其实在他和尼克马谈话以前章天河就想过了,怎么形容他现在的状态呢?在一个事件发生以前人的思想其实超越不了现实,就是说不管你怎么想事件还是会那样发生,章天河不相信那种人定胜天的鬼话,事物发展自有规律,不是人可以想得到的掌控得了的——用能听懂的话来说,这个女人身上还会有很多故事,在章天河的感觉里如果把这个女人送回火星那么故事就结束了,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准知道把她送回去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是一个消极的因素。
人活着都要总结人生规律,趋利避害,那现在章天河的这种感觉就是他将近四十年的人生里总结出来的规律,这种东西类似女人的第六感,你说不清楚但它确实存在。如果按他本人的意愿,他真不想把故事就此斩断,但他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做事情,他应该考虑得更多,特别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出现了这种文明上的威胁,的确应该把她送回火星好好解剖一下。
起先他想的是把这个女人用鸡蛋仓弹回去,这种做法最省事,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个方法不万全,有一点他先前没想到,不论她是被派来做什么的,只把这样独身的一个女人发射到太空里也是一件很不着调的事情,这起码说明他们没准备让她返回她来的地方。他现在很难以这样的方法把她射回火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再一点是,现在火星的位置在太阳的另一端,木星和繁星号在这端,繁星号的目的地是木星,不然倒可以顺路把她扔回去。
遇到凡事不要慌,先睡一觉再说。他这么想着叫来一支床,躺下了。
在章天河和尼克马交流的时候周立民和史克宁正在端详那个电子脑。
“要不然打开看一下?我们总得知道是谁在对它发指令,它的目的是什么……”史克宁对周立民说。
“没那么简单,但凡是人工智能都有一个极限,这是火星科学家花了很大的代价才研究出来的。我们人类对人工智能是这样的,就好像你在一个燃料场点火,要么是智能太低极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就是说你根本点不着,要么就是发生连锁反应烧成一片火海,把万物都吞噬了,所以……”
“那就没有办法打开这个玩意了吗?”
“有倒还是有的,这个电子脑相当简陋,而且被人工地蚀刻了电路,我们只要把这些电路摸清楚,就可以把这里面的分子云导进磁场里……可是就算我们把这个电子脑拿出来也没用,还得有匹配的中枢神经才能知道它要干什么……”
“繁星号上没有这种东西么?”
“没有,得现做。不过我想想吧,也许可以用芯片和这个电子脑对接,让它的意识反射到芯片上,然后我们来看看它要干嘛——不过恐怕没什么用,因为这个程度的电子脑,有一说一,挖茅坑人们嫌臭用用它就差不多,干别的这家伙不行……”
“……那也得知道它是干嘛用的,做起来吧,船长还在等你报告。”
史克宁安顿完这头本来要回去和章天河聊聊,但是看到船长室已经闲人免进了,于是他想了想,莫名其妙地就往雅典娜的囚室走去了。
关于火星上的男女感情,其实是相当松散的,这种东西谁也命令不了别人,大家只能撞运气。生育权决定了大部分的男女关系都会是逢场作戏,说了归齐只有生儿育女才是男女爱情的最终结果,如果没有这一样那大家不过是在打发时间罢了,谁也不用当真。史克宁是火星人里的战斗机,他属于……怎么讲呢,属于那种洁身自爱到会让人以为他身体上有什么毛病的人,他只有过一次感情经历,而且那也是在读书的时候了。火星人基础教育是非常快的,十三岁就性成熟可以光明正大找另一半了,虽然生不了孩子,但起码锻炼了感情,史可宁这年快三十岁了,他居然只找过一个异性,该懂的他都懂,但是他就是没有这方面的运气。
要说他是丑或者笨或者没能耐那都不准确,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从他本人来讲,也许是他还没遇到那种值得他一爱的女人,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在这个宇宙里别的都好找,想要去爱一个人的感觉不好找。
雅典娜出现以后他好像找到一点相似的感受了,就是心里暖洋洋的,哪怕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这对日常生活乏善可陈的史克宁是一个相当刺激的事情。
他走进雅典娜囚室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像古时候和尚打座那样挺直身子,两手平平放在膝上。
“你在做什么呢?”他问道。
“我的星灵在神游。”
“……这么做会让你觉得舒服吗?你开心吗?”史克宁问道,然后在囚室一个桌子边坐了下来,用一种温和的眼光看着雅典娜。
“神游没有开心痛苦,它只是一种心灵上的视觉……”
“那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不清楚……可是我能在神游的时候看到我的家园,是神的花园,以前我是看不到的……”
“你的家园,是什么样子?”
“它……在被火星人摧毁以后一直很虚弱,可是它在一天天地变好,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的……”雅典娜闭着眼睛癔想着,突然她叫喊起来,“啊!痛苦!有人在破坏我们的家园!它在向我求救!它在哭泣!它在哀嚎!它在招唤我回去!”
“……可是它在哪里呢?”
“它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能看到它!有人在它上面养虫子!好多好多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