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不理解的许多东西里有一样就是男人们对某些东西的执着,比如王青雨就理解不了为什么孙长安一定要去处理死尸,为什么不能做把要保护的、还可以保护的人保护起来的那些事呢?这不是对一个人的损伤小得多吗?一眼可见火星上绝大部分的人都要死掉,到处都会是死尸你还往里冲,你是脑子有问题吗?
所以这就是个眼界问题,有的男人做事情不喜欢做那种人人都能做的事,就要做那种别人做不来的事,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大,责任也就更大,所以他就要负担别人不愿或者没法负担的事。这是个责任问题,有的男人不会推卸责任,他不但要负担自己那部分,他还要负担不该他负担的那部分,就是说他不只要做好自己,他还想做得比别人更多去修炼、去做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更好的自己不就是为别人、为这个世界减负吗?所以如果有什么为难事他都要冲在前面,孙长安本质上就是这种人。
但一个人的器量其实是有限的,把自己逼得太狠就会出问题,这中间有一个度,而像孙长安这样二十多岁的男人往往会把自己逼得太狠,去做很多超出他的器量的事——你是一个科学家你又不是医生或者军人,你冲上去是要干什么?如果把自己弄疯你怎么跟你爹交待?郭秦关还活着你就不配死不是吗?
哦,说句题外话,火星上有相当大一部分医生存活下来了,不然他们也不能那么顺当地把几千万人保护起来不是吗?这很可能说明大部分的医生都有一个相当健全的逻辑系统,他们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没这样一个系统保护头脑日常工作就把他逼疯了,特别是加上那些无理取闹的患者和家属,一个好的医生是百炼成钢的。
孙长安的主要问题是高估了自己的器量,火星刚被攻击的时候就出现了大量的没有意识的人,但是其实当时谁也不知道这种损失到了什么地步,大家都只顾着照看附近的人,这没什么难度,我们说了用那种棺材机器人把人装起来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接着备用电源启动,水星舰队飞到和平城上空,通讯逐渐恢复,火星四面八方的人们开始互通信息,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火星死伤这么严重。活下来的人要不是邵紫陌出主意郭秦关都不会出来扛旗,但是当时他其实是条件最便利的,因为他有钱有飞船,他手下的人特别多,我们说了生活在农场的人比生活在城市的人头铁得多,所以他摇旗其实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一摇人们就组织了起来开始救死扶伤,然后郭秦关跑去和水星人谈判,其实要不是死了太多人他这么跑过去能不能活着回来完全是两码事,然后水星人告诉他火星是被木卫上的人攻击了,现在得赶快处理这些没有意识的人,不然大规模的瘟疫马上就得爆发——一眼可见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保护起来,于是郭秦关回来以后马上就跟人们开会,制订了一个大概的计划,首先就是要把有关聚变炉的那些科学家们保护起来,然后是各个科学实验室,再然后才能到各个大学里的教授讲师一类,他们的保护政策主要是学术性的。也就大概在这个时期陈谈飞回来看了一眼,被人一炮差点打死,这个时候火星的通讯已经被封锁了,进不去也出不来……
也就在这个时期孙长安加入了那个时候还叫作“救援队”的游击队,开始四处跑,收集死人……一个人体其实不吃不喝不动唤七天左右就坏掉了,所有的那些陷入深度昏迷还能活着的人都全靠别人的养护,我们说的坏就是不可逆的肌体或者脏器损坏,但是七天还不是一个人脑死亡的时间,要脑死亡起码得放十天——深度昏迷以后人的大部分机能都会只保留一个维持不死的基本状态,全部的生命机能都会涌向大脑,先紧着大脑活着,所以哪怕一个人不吃不喝不动唤要脑死亡他也得放十天,起码火星人是这样。所以其实大部分那些保护起来的将近四千万人都是在这十天的时间里就做过护理的,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法个个都把你们弄好,人们起先出去的时候只能开一个运货的飞船拉着大量的营养液,到了地方往要保护的人身上一挂他就得去下一个地方,没有时间照顾这个人的身体。与此同时,也就是说从星灵波打了的当天开始就有人直接死亡开始腐败发臭,就必须有人去收集这些尸体把它们(人一死就不能算一个人了,指示代词就只能用“它”了)处理掉,孙长安一出门就接过了这个活。
我们讲过火星城市的构造是那种上细下粗而且越往下构造越复杂,大型飞船根本进不去,猪鼻子这么大的飞船免强可以飞,但是所有军用的飞船都被管控了,因此上火星游击队做的救护工作大都是用民用飞船完成的。其实民用飞船不像军用的那样成制式,反而灵活得多,比歼击舰大的货运飞船比比皆是,也有那种特别小的就像过去的摩托车一样的飞船可以哪里都去,这起码有了一定的方便。火星上许多电脑系统和机器人没有授权别人是启动不了的,而且有的东西还得有芯片匹配,所以要是没有火星游击队火星人要惨上三倍,他们就差不多死绝了。最起码一点邵紫陌可以调用监控电脑找出每个要保护的火星人的位置,游击队就可以直接去把这个人维护起来,然后匆匆再奔向下一个人。同时他们也得标记出死人的位置,这时候就有人去把个个死人搬上微型飞船再搬到中型飞船再统一送回大型货船上,拉到水星人指定的位置用粒子炮炼化。
这听起来很残忍,但是火星游击队做起来有条不紊,而且个个火星人都看上去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明明有水星人在那里趾高气扬他们也一声不吭地做自己的工作,搞得水星人都不好意思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平白无故打死人家一亿五千万人有点太缺德了,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个吧,其实是火星人太理智,理智这种东西会压抑情绪爆发,他们没功夫跟你生气而只顾着先把烂摊子处理好了,换句话说,就是理智先于感受,他们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制造了这个人间惨剧的人,因为来不及——但可不是说这些人都是傻子,以后也不会想。
孙长安就是代表人物,很能说明问题。这个家伙在那段地狱一般的日子里基本就睡一两个钟头,睡不着,刚躺下做了个相当恐怖的梦就醒了——其实这个梦特别简单,而且就是同一个梦,同样的梦反复做。他梦到自己要渡过一条黑漆漆的河,这条河又腥又臭,但是必须得过去,于是他跳了进去,有一股力一直往下拉他但他还是游过去了。这时他就梦到王青雨在先前的河岸边叫他,让他回去背她过河,他回去了,背起她还想游过来,但是游到中间就沉了下去,黑漆漆的水里全部都是一个个的白晃晃的祼露的人体,这些人拼命往下面拉他。他把王青雨拖上去自己被拉了下去,然后他就会看到在这黑漆漆的臭河的最深处是一条熔岩的河流,河里都是白天他见过的些腐烂发臭肢体残缺的人,这些人在熔岩里像牲口一样大喊大叫,而且拼了命地要来拉他的腿,好像是嫌弃他不跟他们在一起似的……
往往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就醒了,就是这同一个梦,每次都一模一样,都要回去背王青雨,都要沉到那条臭河里,都要把王青雨拖上去,然后自己独自堕向那条熔岩的河流,面对那些在那滚滚的河里残缺不全的人,那些人拼命来抓他的脚踝……
这样的梦起先给他的感觉是惊恐,因为我们说了火星人不做梦,他突然噩梦连连当然就是因为白天搬弄死人的缘故,他就没章天河那种出息,亲手杀几百万人都眼皮都不眨,让章天河做噩梦那也还是个难事。后来孙长安其实也就麻痹了,有时候他甚至想不管了,不挣扎了,就让下面的人拉下去得了,但是也做不到,到这个时候他就准准地会醒来,这还不算完,当他觉得自己都不怕被拉下去就应该不会做这个噩梦的时候,只要他一闭眼这个梦就又来了……
但孙长安从不跟别人说起这类东西,他醒了就默默地去做一点早饭默默地吃了,默默地看看在他床上睡得正香的王青雨(原先他们并不住在一起,星灵波打过以后才同居起来),然后默默地拿起飞船的启动条出去,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半夜,然后他看看天,再看看他住的地方四边都一望无际的农场,抿抿嘴,吁口气,然后就上了那个中型飞船打开雷达往雷达上指示的远处的死人的密集区飞去——就他一个人就把近处的所有死人早搬完了,现在他越飞越远,得去很远的地方才能搬运就近划给他的这一片区域的尸体了。
孙长安这个青年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他这二十几年做过的最牛的事情就是把那么聪明的王青雨从那种地方捞了出来,原本在他心里这件事是相当了不起的,他觉得自己能把她捞出来而且对她诚心诚意完全地尊重就很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值得拿出去跟别人吹牛的事了,现在看来并不是,他还得做得更多。所以孙长安默默地启动了飞船,抿着嘴往远一些的有尸体的地方飞去,然后从飞船下方排出一些机器人检测空气质量和腐坏程度,然后自己穿起防生化的纳米机器人服,确定了那些尸体的位置和败坏程度,在身上穿一个机器人骨骼外装,后面背一个临时改装的巨大的收尸框,从离地几十米的高空跳下去,面无表情地往那些尸体所在的地方大步流星地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