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钻探的过程是一天比一天慢的,头些日子里智能钻机每天至少挖二百公里,但是第三天以后这个速度就明显放缓,现在一周过去了,它每天只往下挖几十甚至十几公里,如果一起步就是这个速度的话,其实他们还是可以考虑回到地面的。
在很早的时候人们就知道水星是一颗大铁球,在地球时代的科学家眼里水星内部的这颗铁核应该是半液态的,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水星上奇特的磁力环境。但是在火星时代人们发现这种理论是完全错了,水星的内核的确是一颗铁球,但它已经凉了很多年,除了最核心的部分还有一点液态的水幔以外其它部分早就冷却了,水星的磁场并不完全是由她的液态核心提供的——如果水星的内部大部分是液态,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的轨道百分之一百不会像现在这么扁——正因为她没有一个足够弹性的液态内核去化解来自太阳的潮汐力,这种力才会以轨道偏心率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如果水星内部有一个巨大的液态水幔层的话其实她的下场也不会是今天这样——人类最起码就挖不了那么深,会有岩浆涌出来把大家都吞没的。如果水星的岩浆爆出来那么她整颗星球都要成为火海,因为在水星岩浆冷却得没那么快,会流得遍地都是,造成一个长时期的岩浆行星的形态——这么讲的话,成为火海还比被人类糟蹋强一点,火海终归还是水星的,人类挖走以后就成了人类的了不是吗?
要这么说的话,地球发狂可能就是因为人类从她身上挖走了太多东西——你要走就走,挖我东西干嘛?还连吃带拿的是吗?走你!
事实证明,水星内部只有一个小小的星核和一层薄薄的液态水幔,她星体的大部分已经冷凝了,这个热核非常小,只有六百公里左右直径,而那层薄薄的水幔大约也只有二百多公里,水星的绝大部分都是冷却后的金属结构,中间像嵌丝一样嵌着一些比较软和的硅酸盐类物质,智能钻机的路径一般都是顺着硅酸盐类的较软的部分走的。
如果从采矿角度来看,水星的构造很像月球,但水星要比月球硬实得多,月球的整体更像一颗掏空的鬼工球,也就是同心球,里面处处都有坑洞,但水星则可以看成一颗带金丝的沉香球,她的金丝就是她中间的疏松的地方。
我们说过智能钻机其实走的是一条老路,前面的许多钻机就是从这些软和地方钻下去的,钻到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地方时钻机几乎就不动了,盛成章也搞清它在想什么,总之它一边慢慢地钻一边探头探脑,就像一只蚂蚁出洞时遇到了分叉路一样,这边走一点点,那边走一点点,嗅嗅这里,闻闻那里,看看同伴留下的信息素表达了一些什么意思,再决定从哪里走——也就是说,钻到一千五百米深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开始犹豫了,它遇到了难题。
关于这个,盛成章和王烬很不愉快地吵了好几次架,王烬让盛成章催智能钻机往前走,而这个他是做不到的。谁都知道不论面对什么都比留在原地强,但是盛成章没法向智能钻机发指令,说白了人家虽然是他创造出来的,但跟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它要做什么事情捎带一个你也无所谓罢了——就是说,按理说智能钻机是完全有能力把它和猪鼻子之间的船锚斩断自己走掉的,它没这么干已经是一种仁慈了。这让人想起丛林探险者,扛个破摄相机去拍土著打猎,如果你不耽误事土著们也不会理你,不过你试试当他们伏下身子接近一头野猪时你跳起来大嚎一声把野猪吓跑,那土著们就会向你吹毒箭了——所以在盛成章的理解下他们和智能钻机就是这种关系,而不是王烬想的那种大人和孩子的关系,骂他几句,踢他两脚,让他往你想去的地方走……但是他跟王烬也解释不清,倒不是她理解不了,而是她压根不会听。
深入地底以后三个人的情绪上也都发生了点变化,十七变得有点心事重重了,王烬越来越烦躁,而盛成章则总是感到心惊肉跳的——他在水星混了这么久,可能就这几天这种感觉分外强烈,比他偷偷往水星内部扔智能钻机时还强烈得多。仿佛就是事情到了紧要关头,可是他一点征兆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比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创世会里的怪异气氛来得强烈得多——先前他每顿都还能睡着三四个小时,现在几乎连一个钟头都睡不到,就在水星那个巨眼的瞪视下爬起来监视智能钻机,生怕有什么突发事件——他睡觉的时候是王烬在盯着的,他总觉得信不过这家伙,心慌慌决茫茫的。
如果从智能钻机的表现来看,它最不在乎的可能就是后面还拖了一个累赘,它的表现没什么特别怪异之处。先前的一千米钻得非常快,越往下水星的密度越高,它也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道路,偶尔会有迟疑,但总体来讲不会走弯路——它的表现和蚂蚁不说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大致相同了,它到了一个分叉口,在猪鼻子的雷达里可以看出从这里可以通向好几个地质相对疏松的地方,但它总能找到正确的那个,毫不怀疑地往前走——就活像是嗅到了同类留下的什么东西一样。盛成章先前在他的观测器里看到过这种情况,也就是许多智能钻机都会自动选择一条最正确的路这种情况,但是那时的信号毕竟是断断续续而且不清晰的,现在发生的事特别有力地证明了一点——这些智能钻机除了自己有意识以外,也有一种群体意识,它们这种群体意识让它们之间是有某种互动的。这就好比我们人类去深山探险,如果迷失了方向,你总会自动地去找有人类活动痕迹的地方,比如篝火残迹,砍倒的树枝,或者是人类的粪便(人吧,特喜欢走哪儿拉哪儿),有它们你肯定不会往没有这种痕迹的地方钻——这其实就是群体意识的一种体现。现在智能钻机也表现出同样的情形,不过它们的交互方式更直接有效,就像蚂蚁留信息素一样,后面的钻机一看就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那里有什么,这是一种人类至今还没有掌握的本事——我们是没法做到吐口口水就让后来的人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过了这里,前面将会面对怎样的事的,但很多动物有这个能力。一头老虎撅着屁股对树桩子滋一股尿,另一头来闻了就知道它的长相身材家住何方有否婚配,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前面是有野猪还是有梅花鹿,在这一片里有没有别的虎哥虎妹在活动——这所有的信息就浓缩在一泡尿里,我们人类是搞不明白这中间的决窍在哪里的,但是现在看来智能钻机就搞得明白——它只需要去分叉路口都转一转就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了,就能挑选出最符合自己想法的那一条,而在盛成章眼里,他就看不出这些钻机传递信息的关节在哪里——没有图形,没有痕迹,也没有任何类似烙印这一类东西,也就是说,它们是以一种人类察觉不到的方式在互相交流的。
等到下至一千五百米以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所跟着的这一台钻机犹豫不决地在这个深度徘徊了相当久——其实这也差不多到了智能钻机的极限了,最后越挖越慢的其中一个原理就在于水星的晋升日过去了,她内部又重新装填了一遍,这个时候想找出什么地质裂隙再往下钻是非常难的,这里的密度奇高,以那些钻头的能量强度每往前走一米都需要花费大功夫。所以它表现出来的也是那种谨慎,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因为走错以后回头要花费许多力气。
“我倒觉得它放慢脚步对我们来讲是件好事,这起码证明,不论这些钻机是怎么危害水星内部的,它们起码还没找到突破口,不然它就应该兴冲冲地赶过去才对……”这天盛成章被王烬催得架不住了,就这么对她说道。
“它们?兴冲冲?你真觉得这些钻机有‘感受’这种东西吗?”王烬非常认真地问他。
“我觉得是有的,它们有群体意识,它们知道这下面还有别的同类,它们有自己的逻辑思维,用兴冲冲这个词表达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按我的理解,这个意思就是说,它们破坏水星内部是‘故意’的?”
“那倒不一定,它们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或者是它们看到和感到了我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的东西,就天然地向它靠近而已,就像一群蚂蚁靠近一只死去的甲虫,或者就像我们人类在野外总是天然地会去靠近火堆一样……”
“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很可能说明意识或者说智慧本身就自带有一种本能,你看看这个……”这时盛成章把他往日里总是藏在袖管里的那个显示器拿下来,把它和通讯器接通,用全息影像的方式把那些还有信号的智能钻机分布图投射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在水星监狱的时候很多东西他其实是看不清的,信号太差,而且许多他设置的伽马定位器是失灵看不到的,现在下来地底这些东西就都能比以前要清楚得多——他们现在可以准确地看到仍在工作的每个伽马信号发射器的位置。
这该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在某个地方凌空放置了一盏油灯,四面八方的飞蛾就向它扑过来,撞到这盏灯的某个能量圈它们就会掉下去,尸体在这个油灯周边大致环成了一个球体。同时,还有大量的飞蛾正在向那盏油灯前进,但它们就在离那盏灯非常合适的一个位置周围盘旋、集结,仿佛在等一个什么信号似的悬停在那盏灯的周围。
“这些信号,全是这种智能钻机的吗?”这密密麻麻的信号点点让王烬非常恶心,密集恐怖症的人是看不了这个的,她把头歪到了另一边。
“差不多吧……”盛成章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你不看到自己作孽弄出来的惨相你就永远不知道罪行的可怕,他现在算是看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