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乾坤如今出行也有自己的警卫队,这个警卫队是水星方面派给他的,据说是为了保证他的人身安全——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段乾坤对这类东西都有相当的忍耐力,他从来没拒绝过这些,还是照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出入的时候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架式——如今的和平城大部分人还是火星遗民,自从星灵波袭击以后,许多原本散落在整个火星上的人都被聚集回城市里了,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维持整个城市的运转。在那些人眼里,段乾坤就是那种典型的反骨仔,因为他有水星警卫队和猪鼻子这样的飞行器护身,走起路来摇头摆尾活像一条狗。
关于什么叫“走起路来摇头摆尾像条狗”,你们可以去参考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最后的那一段,那里有一段刺客往紫霞身边走的场景,那个样子就是狗走路的样子,然后他还说孙悟空走路像狗,其实他自己才是狗。
另外过去有一部战争片叫《兄弟连》,里面有一段是米国人打进德国以后看那些德国人一边拉大、中、小提琴一边从瓦砾里翻垃圾的样子,感慨说德国人真是一个善于收拾整理的民族——这说的是人话吗?如果你们的屋子被打得稀巴烂你们也得从那些垃圾堆里去翻垃圾,不然当天晚上你们就得篷天榻地地睡觉,一个民族善不善于收拾,全看它有没有被战火蹂躏,我们打个赌,当年米国人内战的时候也那么从垃圾堆里刨刨拣拣过,而且他们八成没有德国人那种浪漫情怀,周围连个拉提琴的人都没有。
千万不相信战争电影,特别是米国人拍的那些,那都是我们说过的那种最丧心病狂的人干了太多缺德事给自己粉饰内心太平的东西,是平头百姓放在神龛上供奉让自己疯狂作恶以后不至于良心不安的东西,是别人从意识、灵魂层面捏造出来不但哄骗自己甚至还妄图欺骗别人(甚至包括欺骗自己人)的东西,跟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所以那种总说“好的战争电影”或者“好的战争文学”这一类的东西本质上就有一种自相矛盾在里面,我们早说了有些东西是不能注视的,人类只有往前走往前看这一条唯一正确的道路,在战争这一样东西上,不论什么时候它都没有“好”这一种形容的方法——特别还是经过别人加工的东西,吃口屎都比相信那种东西聪明得多。
段乾坤从他短暂停留的地方走出来,进入和平城壮观的地底花园,用劲地吸了一口那里富氧的空气,然后在几个警卫队的护送下从下面一级级向上升的时候就一直处在一种有关战争氛围的思考里。
火星人不太需要从垃圾堆里翻东西,对他们的打击是从另一些层面来的,他们只是肉身死亡了,其本身创造的文明并没有遭到损坏。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假如我们人类有一天终于突破了意识和灵魂这方面的极限,并且从科学上找到了遨游星际的方法,我们将来可能看到的不是一个衰败空旷的宇宙,而是一个处处都有灿烂的、五花八门的文明遗址的宇宙,我们将看到万万亿亿个其它智慧和灵魂由不同种高超的科学技术建造起来的大型文明,但是里面有很大概率没有活物——准确地说是没有存在于现实的活物,他们也会像我们人类一样面对同样的窘境,发生同样的战争,造成同样的死亡,按不同的科学等级最后分解成不同的粒子,意识消散,灵魂回归,最后只留下一个空旷的由各种物质和科技支撑着的空架子……
话说,关于这个其实有很多种有意思的设想,但貌似没有哪个是从意识和灵魂方面入手的。科学家们可以轻易地就算出来我们这个宇宙停止膨胀所需要的粒子密度是多少,也可以从碳这一个方面就计算出火星在过去有没有过生命(这个是真有,地球哪怕在太阳系都不是唯一存在过生命的天体,她只是唯一出现过人类的天体),但他们从来不算算人类这样的文明想尽可能长久地存活下去到底需要哪方面的进步……
所以说火星人走到今天其实属于一种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当然,很可能火星人自己不会这样认为,他们也不可能这样认为。
所以我们说段乾坤那种狗一样摇头摆尾的样子是很容易招人恨的,其实在平常这种架式也不招人待见,而火星如今是处在一种我们所谓的“战争阴影”下面。
这种“战争阴影”,或者说“战争残影”,其实也是一种氛围,是意识灵魂上面的东西,这类东西很难说得明白,但它却表现在每一个人身上。
地球时代的所有战争行为,不论是贸易战、信息战、电子战、外交战还是实打实地用武器对轰,其导致的后果都跟火星上如今这种样子差不多——它们一样也会导致氛围变化,导致各种勾心斗角,导致人的现实生活过得越来越悲惨,最后还是导致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死亡。不过是,火星上这一回直接了当地就死亡了一大部分人,省去了许多中间的环节罢了,其原理和后果还是一样的:唯有死亡才能阻止战争,而死亡阻止或者说挑起战争的那个介质就在于氛围,就是段乾坤从他豪华的地下花园别墅里出来一路上感受到的那种东西。
所有火星人都忧心忡忡,而所有别的人,不论是水星来的、木卫三来的还是别的人,都疑神疑鬼——这就是如今泛滥在和平城的一种普遍表情。
我们在前面打过一个比方,说假如一个人走进丛林看到一个土著人拎着一根用熊腿骨做成的榔头,正直勾勾地瞪着你,你就会觉得汗毛倒竖浑身发冷。其原理是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他的意识可见,你就可以马上决定是要掉头跑还是上去跟他握手,在这里意识决定了现实行为。而在和平城里许多外来的人都能感到那种类似被土著人瞪着的不舒服的感觉,可是他们总比那种面对土著人时的办法多得多,可以用各种方法和火星上的幸存者交流,言语,文字,影像,动作,神情,甚至肢体接触,可是把这所有可能的接触都做完,火星这个幸存者也兴高采烈地回应你了,过后他还是会觉得不舒服,还是被人瞪着,还是汗毛倒竖浑身发冷,这是什么原理呢?
这是就一种氛围,是大量人类死亡造成的一种氛围,这种氛围据说只有时间才能冲淡它,得用好几代人才能把这种氛围溶化在时间里……可是这里就出现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定,如果这么讲的话,时间能带给人类的是什么呢?不还是死亡吗?换句话说,人们普遍以为的时间会冲淡的那些东西最后很可能起作用的不是时间,而是死亡本身。也就是说,如果想让如今和平城里这种不祥的气氛有所缓解,倒也不一定非得时间不可,死亡也是能办得到的。具化到一个人身上,如果一个人爱着或恨着另一个人怎么都放不下,他说出类似“时间会冲淡一切”这样的话来的时候,很可能意味着这个时候不论是他或者他爱恨着的那个人死了这个爱就放下了——闹了半天时间和死亡的威力是一样的,而且搞不好它俩可以互相替代呀!
也就是说,想让和平城里这种氛围有所好转,除了让时间冲淡它,也可以用一些死亡来消除它,这个死亡数量的多少可能大家都不可能有什么准确的估量,那就只好试验性质地去做,直到死够数量为止……好像也不见得就不是个办法,因为人类的整个文明其实就是这么运作下来的不是吗?如果用火星这些幸存者的死亡去冲淡因为那些火星殉难者的死亡而造成的这种氛围,会不会也有用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所以其实人的意识翻翻滚滚,翻出来的大多数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段乾坤往猪鼻子可以飞的平台上前进的时候一直想着的就是这类东西。
思考问题的本质是他的习惯,我们早就说了,人类的智力水平其实是差不了多少的,等一个人把自己的智力开发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他们所能想到的东西大体上都类似,然后剩下的多余的智力就会跑去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段乾坤所思考的东西就是关于火星上这种仇恨的氛围应该怎么解除,但是他的智力极限到了时间和死亡这种地步就会自动停止,再聪明也想不出来比它俩还强劲的可以影响现实的东西了——但段乾坤的智力还有多余,他转而去了别的方面。
建立一个宗教……如何呢?他忍不住这么想道——你看,聪明人最后想到的东西都差不了多少,宗教这种东西是万能的,它们创立了一种人和灵魂可以相连的体验,把人拉到那个层面去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了,但是吧,火星文化圈它压根就没有宗教的土壤,这地方的人都被自己那种傲慢的科学技术给锁死了,脑子硬得就像烧红的铁板,什么种子都休想在他们的脑子里种下去,反而是燎得你自己直冒烟——这就是他们惨遭横死的最大原因。
从地下花园向上分为许多层,到达猪鼻子停着的那层需要半个多小时,越往下,各种升降平台的运动越慢,越向上,这种运动就越快,人也会越来越少,上到可以乘坐猪鼻子的这一层时周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如今到了这一层就只剩水星过来的那些人,也就是说来自周边火星人的那种压抑的氛围也就消散了。
或者就是,大家都走掉,只把火星幸存者留在这里让他们慢慢消化自己的仇恨……段乾坤这时想道。再不然,把火星这些幸存者迁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这一点明显又是办不到的,现在火星的情景有点像把狮、虎、熊、豹都塞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没抵命相搏,全因为这个时候它们吃得相当饱而且还没动那个心思,只要有一个家伙呲牙咧嘴就可能把这种平衡打破……
现在我又觉得自己像个驯兽师了。段乾坤边咬嘴唇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