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奕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须臾之后,他才缓缓坐在她榻前的凳子上,说:“其实夏侯亳并非你的生父,而是你的养父。”
话音落下,沈舒窈用无比震惊的表情望着她,这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她一时不敢相信。
她可以接受世人异样的眼光,莫名的唾弃,因为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与她都毫无相干。
而今他却告诉她,与她相依为命十几载的慈父,竟然不是她的生父。
自古养育之恩大于大,即便他们父女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他们之间有十几载的父女情,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虽然他已故去多年,但于她而言,生父也好,养父也罢,他就是她的父亲。
想通这些以后,她的神情逐渐恢复如常,只是脸上依旧没有血色。
“爹在弥留之际被未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想必也是不想让我难过,如今我既知此事,自然也不想浑浑噩噩地过此一生,那就请王爷将你知晓的一切都告知于我吧。”
萧玄奕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明显的安慰意味,缓缓道:“暗卫找到了你母亲当年的婢女秦姑,从她口中得知,当年泽钺皇帝因蓝寄芙的离世终日消沉,当有一天他在城郊皇陵遇到拜祭姑母的蓝溪柔,竟将她错认成蓝寄芙。为了缓解他的相思之苦,当即就要封她为妃,可你母亲当时已有心上人,自然是不愿意的,便以他是姑母夫君为由断然拒绝了。”
此时,沈舒窈面无表情地听着,就好像是旁观者一样,对这些似乎都漠不关心。
她那只被萧玄奕握在掌心的手一动不动,不是她冷漠无情,而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是以也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道:“僰涅之乱,尸横遍野,族长不忍族人平白妄送性命,无计可施之下去求泽钺帝,希望他能看在曾经与蓝寄芙的情份上,帮一帮她的族人。没想到泽钺帝竟一口答应,同意帮他征讨平定贼寇,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你母亲进宫为妃。族长觉得自己是你母亲的祖父,自然有权利替你母亲做主,当即便答应下来。”
她嘴角微微动了动,须臾,道:“我母亲为了救族人,甘愿牺牲掉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微一点头,“你母亲身为僰涅的圣女,有义务拯救在水深火热中苦苦煎熬的族人,她虽心有不甘,不愿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可到底还是默许了。很快,战乱平息了,你母亲也被秘密送进了泽钺皇宫,之所外人不知晓,完全是你母亲的意思。”
“到了泽钺皇宫后,你母亲拒绝泽钺帝封她为妃,不同意在皇家玉蝶上写上她的名字,亦不愿久居宫墙之内,更不屑与后宫的嫔妃争风吃醋,只是承诺会一直留在泽钺。泽钺帝为了得到她,尊重了她的抉择,将她安置在城郊新建成的离宫之中,并让内务府精心挑选宫人伺候。尽管她常年以面纱示人,对泽钺帝更是极其冷淡,但是泽钺帝却依旧对她恩宠有佳,并唤她瓇夫人。而她这么做,只是无法面对昔日的心上人,泽钺国的八王爷夏侯亳。”
她凝望着他,不知为何心口觉得堵得慌,“所以,夏侯徵是我的生父,夏侯亳是我的叔父,我既是僰涅族圣女之女,亦是亡国公主。”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掌心纤细的那只玉手紧了紧。
“泽钺灭国之时,你尚在你母亲腹中,是你的皇叔夏侯亳一路护送你母亲来到东陵,你是泽钺皇帝的第九个女儿,唯一不是出生在皇宫里的女儿,亦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公主。”
沈舒窈感觉有一股寒气自脚底板一直往上涌,将她浑身冻得僵硬,不能动弹。
这些真相一时之间实在令她难以接受,那个早在二十年前就亡国的泽钺皇朝,对她而言本是那么遥不可及的历史。
却如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段历史里竟然有她,有她素未谋面的父皇,亦有闻所未闻的兄弟姐妹。
她竟是亡国公主,十几年了,她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竟背负着这样的一段身世。
难怪父亲直到逝前都不曾吐露半个字,原来,他只是想保护她,让她过平常百姓的生活。
难怪父亲要让她与顾燊定亲,若有一天她亡国公主的身份泄露,就凭顾家的势力,完全可以护她一世周全。
她抿住唇,沉吟了一下,“我爹既是泽钺的王爷,想必熟识他的人定然不少,那他又是如何到的沈府,祖父难道糊涂得连自己的儿子都分不清了吗?”
“沈相的原配夫人曾不满他纳妾,在身怀六甲之时便离家出走了,是以沈相并未见过他的儿子,据我所知,你爹回沈府是凭沈夫人的一片玉佩。既然他是泽钺的八王爷,那断不可能是沈相之子,其中缘由或许可以问问告老还乡的徐知府。”
“夏侯亳虽是泽钺八王爷,但并不受先帝重视,他的母亲是先帝的一位贵人,只因早些年犯错被打入冷宫。是以,他是在冷宫出生的,虽贵为皇子,实则过得并不好。然而他天资聪慧,并不自暴自弃,为了保护他的母亲不再受人欺凌,他去求看守冷宫的侍卫教他习武。侍卫可怜他堂堂皇子竟然过得不如一个市井百姓,且早些年他曾受过这位贵人大恩,是以,每天入夜时他便在冷宫悄悄教他习武。”
萧玄奕说到此处时,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紧握,他知道她在为父鸣屈。
可是这样的事在历朝历代都略见不鲜,或许是因为发生在她的亲人身上的缘故,才会让她这般难受。
“在夏侯徵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误入冷宫,见到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八弟。他们虽是皇子,但各自在父皇心中亦没多少分量,也就是这一次,他下了夺嫡的决心。如果他不走这一条路,早晚有一天他的下场会更惨,当然夏侯亳坚定地支持他,经常为他出谋划策。夏侯徵册封太子之后,皇上觉得对幼子有愧,便将他从冷宫接出来,并将其册封八王爷。而此时夏侯亳的母亲已逝,他并不想继续留在这座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宫殿,是以,他便自请了命离开,从此远遁江湖,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四。”
啪嗒,有一滴眼泪溅到他的手背上,滚烫的触感冷不丁地让他的心猛然一疼,而她湿润的脸庞更让他的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他们父女情深,若让她知晓这些过往,必然是会惹她伤怀,可是,他必须要将一切都告诉她。
这个早就住进他心底的女子,是他今生唯一想要好好守护的人。
即便将来她会离开这里,即便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愫,可是,他却只想对她一人倾心相待。
人生何其漫长,这些年在战场上拼命厮杀,不过是在他空无一物是人生中增添了几抹猩红。
常年征战四方,让他变得越发冷清,他有多少年没有笑过了,这些他都不记得了。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昌州时那惊鸿一瞥,自从遇见她之后,他觉得自己变得鲜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在王府的那些日子。
沈舒窈知道他为自己做了许多,可正因为如此,她才必须要与他保持距离。
因为满朝文武皆知她已被赐婚,她不能让他被人诟病,自己早晚都是要离开的,又何必要给他希望呢?
无论将来如何,她只愿他此生安好,如此便足够了。
萧玄奕掏出一张四方锦帕,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抹掉了泪水,同时也避开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他的手在空中僵住,许久才收回来,“夏侯徵登基时王期已然衰竭,又时常遭受周边各国的侵扰,其中南岐最为猖狂。只因有传闻说泽钺开国皇帝曾秘密埋葬了一批宝藏,这里面除了有大量的金银珠宝,金丝软甲,还有制作兵器的玄铁,而曾有人预言得此宝藏者便可一统天下。”
“夏侯徵经过认真思考后决定征讨南岐,虽然当时的泽钺早已禁不起任何战争,然迫于形势他还是决定御驾亲征。若是一举灭掉南岐,便可以此震慑其他不安分的小国,亦可拯救岌岌可危的社稷江山。带他率着三十万大军进攻南岐,却因骠骑将军出师不利吃了败仗,而白白折了五万兵马。之后又遭聃狎偷袭,粮草被烧,待他们战败返回泽钺时只剩下两万残兵。”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本应休养生息泽钺,在这一战后更加快了王朝的覆灭,“若泽钺真有宝藏,大可以挖出来招兵买马,何至于会亡国。”
她恨自己知道得太迟了,若早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何必要去管丕威遇害一案。
这些肆意挑起战争,致使民不聊生的人都该死,她转首看了看跳跃的烛火,眼下已是后半夜了,她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随即便打了一个哈欠,果然萧玄奕见状后便起身告辞。
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后,沈舒窈翻身下了床,将放在外室的破尘剑拿进来,用帕子一点点擦拭上面的血迹。
从此以后,这剑怕是要时常沾染血气了,她终于知道为何孟致远会叫她主子了,想必他是认出她来了。
可他明明是母亲姑母的人,喊她主子倒有点像是听她指令办事一样,但是,现在她必须忘掉亡国公主的身份。
虽然她会武,但是并不代表,她喜欢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待把剑擦拭干净之后,她重新回到床上。
橙黄的灯火,影影绰绰的倒影,跳跃的火苗发出的滋滋声,让这冷寂夜添了几分生气。
终于,她支撑不住了,勉强熄灭灯火后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直到她再醒来之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可令她奇怪的是,这屋里的碳火怎么还烧得这么旺,而她第一反应便是屋里有没有进人,院里的尸体都是否被清理了。
她倏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因动作弧度太大扯着伤口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赶紧跑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那日萧玄奕走后,她不记得自己是否闩门,若再有杀手偷袭,就凭她现在的伤势,怕是难有招架之力。
虽然她知道这些门窗根本挡不住杀手,但是破门时的动静亦可以给她警示。
幸好,门窗都是闩好的,并没有撬动的痕迹,看来杀手们并没有卷土重来,如此是不是可以说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将衣裳穿戴整齐后,便拨开门闩出去了,庭院干干净净地,不说见着一具尸体,就是一滴血渍都见不到。
不用说,这些肯定都是萧玄奕吩咐人干的,干净得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好像她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毫无影踪。
沈舒窈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觉得现在肚子有些饿了,她突然想起了灶台上的肉,她昏睡的这几日,她的灶台上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呢。
于是,她疾步朝厨房而去,令她震惊得是,厨房的烟囱居然在冒烟,还时不时飘出菜香的味道,以及偶尔切菜的声音。
她虽刚经历了一场暗杀,但以她的经验,暗杀一般都喜欢夜间出动。
那日杀手全部被灭,她就不相信幕后之人不见人回去复命,会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况且谁听说杀手会跑到家里来做饭。
她虽怀疑是萧玄奕在里面,可是堂堂晋王殿下怎么可能进庖厨呢,是以也让她更加疑惑了,到底是谁在里面?
当她进了厨房一看,此刻在里面挽起袖子做饭的竟然真的是萧玄奕,惊得她的下巴都快掉了。
他见她衣着单薄的站在门口,赶紧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儿这么冷,你穿得这么少,小心着凉。”
说着,他就要扶她回房躺着,沈舒窈自然是不肯了,躺了这么些天,感觉浑身酸痛。
她拂开他的手,径直往厨房里走,看了一眼锅里热气腾腾的鸡汤,有些不确定地问:“王爷,这是在给我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