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刚刚入冬便已经开始下雪了,皇宫之中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宫中的宦官抱着笤帚躲在廊下,只等着雪停了便去清理。
后阁之中温暖如春,柴荣双手放在炭盆上面,轻轻的搓着手,两眼微闭,支楞着耳朵倾听在阁内环绕的琴声。
一旁的矮几上面放着一台古琴,两个貌美的宫装女子屈膝跪坐在矮几之后,纤纤玉指来回拨动着琴弦。琴声与常见的靡靡之音有所不同,声音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又似矛戈交击隐隐有杀伐之声。
虽然是在冬天,两个女子的额头已经透出微微的细汗,想必奏这一首曲子十分的吃力,一曲奏罢两人齐齐的出了一口气。
柴荣回过神来笑道:“辛苦皇后和丽英了!”还从袖子里面取出帕子给符皇后擦汗。
符皇后报怨道:“臣妾和丽英两个练了多时,方能奏得这曲子,陛下一句辛苦就把臣妾打发了,实在不值。”
“要朕赏你,你只管直说就是,只要不涉前朝之事,朕没有不应允的。”
“这可是陛下说的!”符皇后拉着柴荣的手起身,又对符丽英道:“丽英你回后宫吧,这会儿公主应该睡醒了。”
符丽英起身福了一福便抱着琴躬身退去,待她走得远了,柴荣才笑道:“究竟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丽英的面说,莫非是叫朕给她指一门好亲事。”
符皇后笑道:“陛下猜的没错,臣妾正式此意。丽英已经过了双十年华,再不嫁人就成了老姑娘了。”
“哦,你相中了哪个公侯家的少年郎,你只管说来朕给你做主就是。”
符皇后叹道:“丽英的年纪已是不好再许少年郎,臣妾是想给她寻个年龄大些的。”
“嗯,合该。”柴荣捋着胡须略一沉吟,“你看高怀德如何?今年他的发妻过世了,不如就叫丽英给他做续弦,以他的出身相信你父亲不会反对的。”
历史上高怀德的妻子去世之后,娶的是成亲一年就守寡了的赵宁秀,可现在赵宁秀成了徐羡的妻子,若是高怀德娶了符丽英做续弦,那也是一饮一啄因果定数。
符皇后伸手在柴荣胳膊上掐了一把,“陛下为何只想着外人,就不想想自己。”
柴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朕吗?”
“难道陛下看不上丽英,她可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呀,妾身也比之不过。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妹就同侍一夫好了!”
“哈哈哈……”柴荣大笑道:“难得皇后有好处能想到自家人,不过朕不要!”
符皇后诧异道:“为何?臣妾此举不仅仅是为丽英的终身大事,更是尽皇后之责为陛下充实后宫绵延香火子嗣,难道陛下是因为她和徐羡的私情嫌弃她?他二人从前确有私情,不过却无越轨之举,丽英仍是完璧之身。陛下不嫌弃臣妾这样的一个寡妇,却为何介意丽英的过往呢?”
柴荣将符皇后拉进怀里,“皇后太小瞧朕了,丽英纵然美貌,可朕却不会要心里装着其他男子的女人。再说朕要是真的纳了她做妃嫔,以后每天跟徐羡见面岂不是尴尬。”
符皇后立刻怒道:“那负心汉早已另娶,再者陛下是君他是臣,要尴尬也该他尴尬。”
“皇后可知道,高平之战时,徐羡第一时间跟朕冲出去的,这样忠心的臣子朕岂会因为一个女子和他生了嫌隙。”
符皇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陛下干脆把丽英赐给他好了。”
“呵呵……朕同样不想和岳丈生了嫌隙,再说他已经成亲了……”
“陛下!陛下!”后阁外面响起枢密使魏仁浦的声音,紧接着后阁的门就被推开了,魏仁浦看到阁内相拥的帝后,连忙的用衣袖遮住眼睛退了出去。
符皇后道:“魏枢密乃是老成稳重之人,冒着大雪急匆匆的赶来,定是要十分紧要的军情,臣妾就告退了。”
她微微一福就从后门离开,柴荣对门外的魏仁浦道:“魏卿有什么要事就进来说把!”
魏仁浦进到殿中把手中的三本奏疏捧到柴荣的面前,“这是南征大军送来的三份急报。”
柴荣心知没有什么好事坐到案后,“你直接给朕说吧。”
魏仁浦奏道:“唐国出两万大军欲从水路截断我军的退路,加之我军新败,李相公恐军心不稳已经撤军到淮河以北的正阳县了。”
只这一句,柴荣就坐不住了,“好个李谷,没有朕的旨意他竟敢撤军。”
魏仁浦劝道:“事急从权,陛下不必太怨李相公。”
“朕不怨他,叫他立刻返回寿州城下。”
“李相公说他的腿疾犯了,无法带兵作战,请陛下准许他回京,另派他人为帅。”
“他这是想做甩手掌柜,亏得对他这般信任,连个监军都没派给他……”
柴荣这才想起来南征大军中还有一个没有头衔的监军,他摊开那三本奏疏,看了看封皮上的署名分别是李谷、王彦超和韩令坤的奏疏,“为何没有徐羡的奏疏?”
魏仁浦叹口气回道:“李相公奏疏里说的清楚,徐羡和白延遇被唐国援军缠住,李相公来不及救援便将他们留在淮河东岸了。”
“什么!”柴荣一拍桌子,“什么!李谷把部下扔了!”
“当时唐国水军离大营所在不过半天的功夫,徐羡和白延遇被逼到了寿州城东五十里,实在来不及救援,不然只会将更多的人落在东岸。李相公不想因小失大,只能将徐羡和白延遇两人丢下。”
“他们有多少兵马?唐军又有多少兵马?”问这句话的不是柴荣,而是站在门边上的老穆头。
“徐羡和白延遇麾下共有三千人,唐军则有一万五千人。”
老穆头啧啧嘴道:“那这下完蛋了,以后没地方蹭酒喝了。”
柴荣也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天妒英才啊,可惜了!”
老穆头扭过头来望着廊外的大雪,长长的吐了一口白气,“可惜了,以后没地方蹭酒喝了。回头还得借钱把从前欠下的酒钱给结清。对了,还有你们几个从前也没少在长乐楼蹭吃蹭喝,回头一并送过去。”
旁边的侍卫道:“穆头儿,徐殿直家里有的是钱,还差咱们这仨瓜俩枣的!”
“呸,那是人家自己挣下的,从前他活着也就罢了,现在人都死了你还不把钱还回去,还有没有良心,记得每人再拿二十文的丧仪!”
柴荣纵然惋惜,可他不会替徐羡悲伤,立刻将心腹重臣传到后阁商议对策。
老穆头趁着午饭的空档四处找人借钱,于是更多有“良心”的人开始借钱,事情也就跟着传开了,比如徐羡死的时候挨了几刀几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亲眼看见了一样。
赵宁秀最近没多大胃口,若不是还有欢哥儿她连饭也懒得做,吃了半碗汤饼就咽不下了,全都倒了给了欢哥儿,见外面的雪不下了,便拿了扫帚去扫雪。
阿宝一点也不怕冷,在雪地上不时的打个滚儿似是兴奋的很,赵宁秀团了个雪球扔在它脑袋上,阿宝也只是扭过脑袋不屑看她一眼又便自顾的玩耍。
那憨憨的模样看得赵宁秀直想笑,徐羡不在家,只有她和欢哥儿两个人住在这偌大的院子冷清清的,若是没有阿宝,家里会少了很多的乐趣。
欢哥儿快步过来,伸手抢过赵宁秀手里扫帚,“还是交给我来扫吧,这几日夫人没有精神,最好去歇着。”
“还是你有眼色,若是他在家定懒得干这些活!”
欢哥儿一下下的扫着地上的积雪,“夫人说笑了,阿郎是干大事的人,这种小事本该由我来做……咦,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门外几个壮汉推门而入问道:“这里可是徐殿直府上!”待看清赵宁秀的模样便道:“没错了,就是这里了!”
老穆头到了赵宁秀身前一拱手道:“徐家娘子可还认得俺?”
赵宁秀哼了一声,“如何不认得,就是你常在长乐楼蹭吃蹭喝。”
“正是俺,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老穆头说着把两贯钱递到赵宁秀的身前,“这是俺平常欠下的钱,今日都还你了。”
另外几人也是把钱送到赵宁秀的眼前,赵宁秀一脸的不可置信,“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等我回去拿账本。”
“放心绝对少不了,俺给得只多不少,除了酒饭钱还有二十文的丧仪。”
赵宁秀闻言一怔,“什么丧仪!”
“就是徐殿直的丧仪,娘子节哀顺变吧。”
老穆头这种连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的老兵油子,怎么可能体会到别人的痛苦,张口就吐出一柄利剑直戳在赵宁秀的心窝上。
赵宁秀闻言一怔,柳眉倒竖,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家郎君现在淮南随大军征战。”
“就是随军征战才死的啊,战阵上刀箭无眼,可不管你贫富贵贱……哎哟……你怎么打人哪……”
赵宁秀抢过欢哥儿手里的笤帚,照着几人劈头盖脸的猛打,嘴里怒吼道:“胡说八道,我家活的好好的,谁稀罕你们的臭钱,给老娘滚远点。”
将人赶走,赵宁秀气喘吁吁的靠在院门上,好大一会儿才缓了下来,笑了笑对欢哥儿道:“把门看紧了,莫要叫不相干的人进来。”
赵宁秀回到厅里,面沉如水静静的喝茶,只有一双眼睛带着焦虑望着院门。
一切都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敲门的人越来越多,刚开始都是来还钱的老兵油子,到后来是左邻右舍叫门声。
甚至刘婶儿已是哭了起来,她的大嗓门坐在厅里也是听得见,“俺就跟大郎说过叫他辞了官读书做买卖,这下倒好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大郎娘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然后就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赵宁秀端茶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突然手里一滑在茶碗落地上摔了个粉碎,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了。
她跌跌撞撞的走向后院,进到屋子里面就把门关了起来,外面的聒噪声终于小了一些,她坐在椅子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静静的发泄心中犹如潮涌的哀伤。
可是偏偏有人不叫她安生,屋门又啪啪的响了起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外面嘶吼,“宁秀,你可别想不开啊,快点把门开开!”
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愤怒,赵宁秀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根木棒,打开门来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狠打。
刘婶儿抓住她的胳膊道:“大郎娘子你这是咋拉,连娘家的兄长都不认得了。”
赵匡胤用衣袖擦了擦从额头低落的血迹,“她要是心里痛快,你叫她打就是!”
看着萎顿再地上赵宁秀,赵匡胤叹了口气劝道:“你先别着急难过,知闲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赵宁秀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的神彩,“他还活着吗?”
事到如今,赵匡胤也不骗她,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诉她,“现在朝廷并未收到他的死讯,只知道他是被唐国的援兵拦住了,后来大军撤到了淮河以西正阳县,浮桥被唐军焚毁才没了他的音讯。”
赵宁秀擦了擦连上的泪珠,问道:“那他有多少人马,唐军有多少人马?”
“他与虎捷军的白虞侯合起来共有三千兵马,唐军则是有一万五千人!”
赵宁秀闻言眼皮子一翻就晕了过去……
————————————
就在柴荣收到战报的同时,南唐皇帝也收到了一份战报,虽然是清淮军节度刘仁瞻执笔,不过却是替已经死了刘彦贞写的。
一万五千人唐军大败,溃逃的士兵大多都逃往寿州城,刘仁瞻开城收拢溃兵,奏疏的内容基本上都是按照败兵口述写成的。
看完刘仁瞻的奏疏,李璟已是怒不可遏,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刘彦贞真是没用,朕信错了他!”
阮小鱼跪在地上回道:“刘帅确实有些疏忽,不过周军也当真是善战,尤其那股骑兵打仗的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刘仁瞻怕说不清楚,就把刘彦贞的亲兵头子派回来给李璟送奏疏。
“你们可知道敌将叫什么名字?”
阮小鱼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枚腰牌,“那人曾经派人诈降,还拿了个腰牌做凭证,请陛下御览!”
宦官接过来碰到李璟的眼前,李璟接过来看着上面的字轻声的念叨,“殿前司小底四班都知……徐羡!”
他浓眉一挑,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没错,那两个字就是“徐羡”。
李璟突然起身,恶狠狠的盯着身后的屏风,屏风上面写着两首他有生以来最爱的两首词。他将腰牌丢到一旁,从梁柱上抽出宝剑,对着屏风一阵乱砍,仿佛这就是坏了他好事的王八蛋。
李璟气喘吁吁的道:“告诉刘仁瞻,那人飞不过淮河一定还在寿州,叫他极力搜寻不论死活,都给朕送到金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