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会有人站出来,揭示真相。尤其是披着长衫佛门中人,没有比普通人更淡定的心,又怎么能做到每天准时到五仙古观上班敲钟念经呢?这种活,胜在毫无创意,天天如此,内容重复率爆灯,单这几条,普通人就已承受不住。更别谈什么,每日披着那一件毫无个性工作服——清一色长袍,一颗年轻充满活力的心,怎么能甘于终日躲在底下假装心如止水而不得舒展半分呢?
老和尚总不忘记在早上开例会时,一本正经告诫小和尚们:记住啦,我们是为信佛之人服务的信佛之人。必须采取信佛形象示人,这年头,想要争取到比圣心大教堂更多的蝙蝠,门面功夫很重要噢。
小和尚心嘀咕:奇呀,怪啦,隔壁那一栋破旧西洋烂尾楼,什么时候升级成为我们五仙古观的竞争对手了呢?那一个地方,明明就是年久失修,漏雨透风,破败闲置荒芜之地嘛。切,只不过是领导太多虑。小和尚不以为然,表面假意用心聆听,实则关闭耳朵,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突发奇想,要不要抽空到老邻居家里逛逛,数数阁楼究竟收留多少只蝙蝠呢。不经意间,瞥见老和尚满目犀利光芒,顿觉羞愧万分——怎么能随便跨出佛门,贴到对头那一边溜达溜达呢。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会议,通常是,你有你讲,我有我想。就算是,这一种国际惯例在任嚣城里头,早已是名副其实宇宙真理,人尽皆知。因此,无论十三行行商开会讲生意经,还是神庙和尚念叨佛经,实际情形实则差别不大——不过区区一场集体聚会罢了。
自从新闻头条一出街,潘有度再也不用担心成天被人请去开会。粤海关俱乐部火光透亮,歌舞升平,这些也都退出他生活圈子。是的,没有了小白,哪里还有心情感受什么音乐,跳什么花哨西洋舞呢。这一切,都让位给年青人,也好。
清早,呼唤阿三、阿四以及同文行全体人员,齐齐到莲香酒楼饮早茶。不必时不时低头掏出一块表,匆匆看时间,不必担心会否因迟了开门,破坏一贯守时打开大门做生意的国际形象。淑卿偷偷躲在二楼某根柱子背后,微微探出身子,朝大厅中央某一张大圆桌窥视。
这一切,无人发觉,至少,她就是这样认定的。过往谈笑客人,走过路过服务员,估计没有谁会有心情理会一个动了芳心标准剩女吧。这年头,任嚣城剩女太多啦,一个个,全都高不可攀,结果搞得单身优质男士虽白了头发,仍心生不安,只远观,勿近也。
呀,他终于肯来啦。他终于就这样坐在这里,如同其他天天来饮早茶的老顾客一模一样。那一刻,淑卿产生幻觉,记忆混合当下,揉合成一个她期待已久面目——潘有度本来就是一个风雨无阻每天必到的贵宾级熟客。如此想来,淑卿顿觉胸口涌现一阵阵温暖,沁入心神,呀,好香……
熟悉的花香,喊醒沉浸于自制美梦中大龄姑娘,淑卿被人轻轻拍拍后背,转身见到,居然是拖住一根红棕色长辫子,蓝眼睛望多一眼,便能使人眩晕的异国青年——梵高。他手捧一大束混搭无名小花,还配上许多根来不及扯掉野草枯叶。是香味唤起淑卿记忆中美丽画面,还是眼前这一种前所未见奇花异草引发意想不到惊人效果。总之,淑卿情不自禁,睁大眼,张大嘴,十指绽放,尖叫声下一秒爆发。
“花……”
楼上楼下,包括预备踏入且尚未入来的小辫子,无一不遭受恐吓,所有的长辫子直挺挺翘起来,显出超乎寻常的高度统一姿态——梵高的红辫子自然也不例外。作为此时此刻,最贴近发声源的他,恰好又手执花草一打。如此情景,必遭人误会,不知所措的梵高毫无选择,只呆立不动——人家双腿根本就接收不到任何指令嘛。
“哗啦”
“叮当”
“喀嚓”
曾经被淑卿全身心注视着大厅中央某一张大圆桌,随即失去原来秩序。茶壶翻,茶水倾,点心也错了位。
作为一个一连遭受几件大事撞击,摆明已身心疲惫的潘有度,能在熬夜之后的第二天早茶时间,啪,一下倒在台面上,真的很合乎猜想。阿四早有预备,掏出一个精美挂件——雕花小瓷瓶。揭开木塞,瓶口从潘有度鼻底一晃而过。旁白的阿三尚未赶得及重重吸气梦想能蹭一口,潘有度就已经奇迹般又恢复清醒,阿四快手将瓶口塞紧。从昏迷到醒来,不够十二秒。
阿三撇撇嘴巴,自己挨的那么近,居然什么都没闻到。不由得用目光追寻那一个神奇小瓷瓶,阿四早已将其收入袋内。切,不给闻一口,连看一眼都不给,小气。
阿四明白阿三的心思,却不打算此时此刻说明。有关小瓷瓶的故事,他真的觉得不是一时半刻,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楚,尤其是面对阿三。
重又坐好的潘有度因这一瞬间昏厥,并未留意楼上躲在柱子后的重要线索——要不然怎么会说,爱一个人就要大声说出来呢?像淑卿这样,不合时宜女高音叫唤,亦无法引起心上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