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卓便怔了一怔,他心间颤抖得愈加厉害,却不敢不答韩素的问题,只忙忙道:“他、他名叫姚丹,是天坛宗内门执事弟子,现今修为在炼气后期,出身妙神峰一脉,也算……算是我的师弟罢。前一段时间他带领一队化气期弟子出山历练,去了回风原,如今、如今也当回山了。”
姚丹明明修行比薛瑞卓不知要早上多久,却是他的师弟,此般以修为论尊卑的规矩韩素倒也听方寻说起过。
她略加沉吟,又问:“当初姚丹一掌将我祖父重伤,此事可是由你示意?”说话之间她双目紧紧注视着薛瑞卓,虽是身在海底,可她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滞碍,她一双眼眸澄净幽深,这般移目看过来时,当真便如两汪深海寒潭一般,就使人心神沉醉,又惊悸莫名。
薛瑞卓无法逃开她的目光,却只觉得在她目光之下,自己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仿佛就要被她目光给穿透了一般。
“素娘,我……”嘴唇翕合一阵,薛瑞卓终是颓然一叹,苦笑道,“倘若我说,我是直到此刻才知,原来韩老将军竟曾被姚丹重伤,你信么?”
韩素静默片刻,点头:“我信。”
简短两字,直叫薛瑞卓不知是喜是酸,是悲是苦。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绵绵的悲痛却又在下一刻涌上,将他紧紧淹没其中。他终是艰难地问道:“素娘,韩老将军,如今……还尚在人世否?”
韩素平静道:“祖父已经逝世十三载有余。”短短一句话,她虽是说得平静,然而薛瑞卓却仿佛可以看到这句平静言语背后所蕴含的风暴。风暴早已不知酝酿多久,可想其一旦释放将会造成何等恐怖的破坏。
薛瑞卓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得韩素这一句话他心中就已有定见。他几乎是鼓起全身勇气,却到底还是问道:“那……韩老将军之死,可是与姚丹有关?”
韩素道:“算是死于姚丹之手,我必诛杀此人!”
“那……”薛瑞卓全身都颤抖起来,“素娘,可要杀我?”
韩素静静地看着薛瑞卓,无悲无喜,亦无言语。
薛瑞卓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一种无形巨力撕扯,痛到某一刻,竟恍惚麻木起来。他终是强忍住颤抖,柔声道:“素娘,你若是要杀我,便动手罢,我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完,他竟隐隐觉得心头枷锁像是去了大半一般,莫名便是心头一畅。
“是了,是我对不住素娘在先,便是将命赔给她又有何不可?”
隐约之间,薛瑞卓心头甚至生出欢喜来。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韩素,恍惚之间,既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看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从来不曾褪色,也不曾变化的纯净岁月。
当初究竟是因何而背弃……他简直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恍惚觉得,现在这样也好,现在这样很好。
若是能够死在她的手中,也当是幸事一桩。
却听韩素道:“我原来想过杀你,然而如今又不想杀了。”
“不杀?”薛瑞卓恍惚反问。
“有个问题我原本觉得已经不需再问,也不想再问,然而如今看来,还是应当要问一问。”韩素道,“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你要弃婚,我韩素也并非纠缠不休之人,难道还会不允?还是你心中也以为,以妻为妾很好,只是此种要求,你说不出口,因而便使了旁人来说?”
“我……”薛瑞卓张了张口,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有千万言语想要解释,然而此时此刻,却觉得不论哪一句都万般无力。他只得重复,“什么以妻为妾?我绝无此意……我绝无此意……”
韩素微微一笑:“我信。”
薛瑞卓更是怔在当场,“我信”,这两个字仿佛蕴含巨大魔力,当韩素再度说出“我信”二字时,薛瑞卓领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再也无法抗拒的巨大悲伤!
我信,我信,我信……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简单两字。
无尽悲痛,再没有阻碍,将薛瑞卓整个人纠缠其中,使他坠入无底深渊,再也无法回还!
他懂,他太懂了,他了解韩素,正如韩素了解他,因而韩素会说“我信”,而薛瑞卓也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如此刻一般明白,韩素即便说再多的“我信”,他们也到底是回不去了。
正如韩素所言——“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
是啊,既是在意她胜过在意自己的生命,当初又为何背弃?
薛瑞卓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能够回到当初……如果能够回到当初……
他忽地弯下腰,一手按在心口,一缕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惨然一笑:“素娘,我也不知……我不知道的。我……”
韩素后退一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既已弃约,便不要再挂碍了。”
薛瑞卓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今日闻君一席话,我心中终是释然。”韩素道,“至少叫我得知,我当初倾心相许之人并不全然卑劣。”
他只是犯了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错误一犯,却又引来多少恩怨情仇事。
“你不知……”韩素一叹,“你的确是不知,却并非不能知,而是不愿知,不敢知罢。”
水流涌动,她足尖轻轻一点,便将身化入水流当中,随波一卷,飘飘荡远。薛瑞卓怔在原处,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眼前,想要追上去,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力气来动作。他一只手还按在心口上,唇角血迹尚未完全洇入水中,就有两行清泪从他眼眶中一滚,终是从他眼中滚出。最后湮没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