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了。”周枫低声说,她已经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大多数时间他们都觉得很无趣,他们彼此对对方很好奇但又都认为他们好奇的话题几乎都是禁忌。他们无聊地坐着但又觉得贸然告别并不合适。黎世杰作为主人当然不能表示不快,周枫觉得她坐在这里本身也许就是对黎世杰的一点补偿。
“要不要吃点什么。”没有了手表黎世杰对时间的概念也开始模糊,他只是觉得天色在渐渐地暗下来,本能地觉得该吃饭了。
“不了,谢谢。”周枫说,“我真的该走了。”
黎世杰不说话了,这种场合他是不善于表达的,他没有理由留住她,他也留不住一个执意要走的人,并且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留下她。她总是要走的,她千辛万苦回到上海,肯定不是为了在这儿干坐着。
周枫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子上,说:“黎先生,这是给你的。”
“是什么?”
“没什么。”周枫说,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再见了,黎先生。”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眷恋,一种伤感,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尽管只是一闪而过,黎世杰还是察觉到了,他感觉血往上涌,但并没有动。
周枫走了,他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小心地下楼,开门,然后消失。
黎世杰打开布包,里面是银晃晃的三块大洋,黎世杰抚摸着光滑的大洋,是微热的,还带着周枫的体温。
黎世杰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三块大洋给了他一些感动,更是一种暗示,一个人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另外一个人,这意味着很多事情。本质上,黎世杰对周枫、刘志达这些人没有什么更深的感情,他也不会因为一些偶然生的事情而轻易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他对自己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扮演的角色很清楚。但在内心深处,他对周枫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也许只不过是眼前个人处境所触的一种暂时的惺惺相惜,也许脱离了这种处境就将不复存在,也许纯粹是一种幻觉。
黎世杰需要说服自己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他有很多理由,但没有一条是值得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继续坐在这儿,就会生意料中的事件。黎世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要打入他们内部,周枫是唯一的突破口,所以周枫必须活下来。但这个理由实际很牵强,因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这样做,甚至于他现在是不是还具备做这件事的资格都是疑问,而这件事情却可能要冒失去生命的风险,这是不合逻辑的。
时间已经不容许黎世杰继续犹豫下去,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了门,他已经厌倦了内心深处虚伪的挣扎,他现在需要做自己认为应当去做的事情。他认为那个年轻的女人此时不应当这么死去,这就够了,这个理由是唯一的。
玛丽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战争爆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上海华界最繁忙的地方,随着战事的进展,这里救助的人也在生着变化,从中国军人到普通市民到日本军人。现在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医院原有两幢楼,其中一幢在开战时一次日机轰炸中被毁,一同毁去的还有当时在这里接受治疗的一百多伤员。现在虽然战事已经远去,但残檐断壁依旧在提醒着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战争还在继续。
现在上海的冬天在七点以后就已经一片漆黑,尤其在华界,玛丽医院也早早下了班,除了急诊和几间病房,整幢楼已经陷入了黑暗。周枫已经在医院对面徘徊了三个多小时,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九点以后,马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整个上海也陷入到沉沉的黑夜,只有那片被称为“孤岛”的租界闪烁着仿佛神话世界里的色彩斑斓的霓光。
周枫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接近凌晨,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拉下弹匣,仔细看了看,然后装上,拉开枪栓,确认已经上了膛。然后小心地把枪藏进袖子里,轻轻咬了咬牙,朝医院大门走去。
就在她要跨进医院大门的同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跟我回去。”
周枫猛地转身,黎世杰一把推开她握枪的手,说:“当心走火。”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迷茫和疑问。
黎世杰说:“走,先跟我回去。”
周枫挣扎了一下,黎世杰低声说:“你这是在瞎搞,先回去再说。”说完拉着她的胳膊,快速离开了医院大门。
周枫默默地枪放到怀里,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把枪拿出来,顶着火的枪,当心要你的命,你什么都不懂,怎么来做这个活。”
回到黎世杰的屋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其中部分原因是阴冷的深夜使两人都感觉彻骨的寒意,需要暖和一下身体并恢复思维能力。
终于还是周枫先开了口,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黎世杰说:“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其实黎世杰没有说实话,他们回到上海分手后他就一直在跟踪周枫,跟了三天。
黎世杰接着说:“你不可能成功的。”
周枫说:“这和你无关。”
黎世杰没有理睬她的话,说:“晚上他们总共有五个人,病房门口两个,楼梯口两个,大门还有一个,都有枪,你根本没机会。”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
“为什么派你来做这个事?”黎世杰问。
“不关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