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对方说话,她就掐断了讯号。
千溪把她迎到沙上:“啊啊啊表姐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接他电话的。他说你中途从庆功宴出来,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怕你想不开……”
叶乔冷笑出声:“一定要这么自以为是?我今年几岁,分个手就跳楼?”她竭力忍着,想吃安定片,但双手生理性地抖,白色药片撒了一手心。
“唰”的一下。像往日岁月倾泻的声音。
“别别别!”千溪嗷嗷嗷地把药夺回来,“这药吃多了就正中渣男下怀了!我的亲表姐!”
这天闹到后半夜才入睡。
半梦半醒间,叶乔听到千溪接到一个电话,在阳台压低声音:“阿姨,对,她在我这儿呢。挺好的,按时吃药,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没事,我一个人住,不麻烦!”
叶乔阖着眼,突然无比疲惫。
千溪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入耳:“唉,表姐平时挺冷静的一个人,怎么遇上顾晋就不对劲了。哎,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表姐得过这个病,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您多谅解她……”
心脏在黑夜里有节奏地跳动,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涌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像重锤击打着耳膜。
好像在提醒她,这颗心不是她自己的。她得惜命。
命运这种事,她逃不开。
第二天清早,千溪的男朋友来接她上班,顺便把叶乔送回家。那个心外科医生跟她一般大:“听千溪说,叶小姐做过心脏移植手术?”
“嗯。”
“好几年了吧?”
“十年。”
傅医生怔了一下:“那会儿心脏移植技术还不是非常成熟,像叶小姐恢复得这么好的很少见。”
他还要说下去,千溪推推他,他专心开车,没在意:“演员这一行经常日夜颠倒,寒冬酷暑地拍摄,非常不利于病人康复。叶小姐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应该考虑转行。”
车开到叶乔家,千溪连忙追下来赔不是:“表姐你别生气啊,我也是随口一提我有个姐姐做过心脏移植手术,没想到他就记住了。他这个人,一提到自己的研究方向话就多。”
叶乔笑容很淡:“没事。看得出来他对你挺好的,大清早来接你。”
“就还可以吧。”千溪嘿嘿地笑,“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红了就更没人敢娶你了,还不赶紧给我物色个新的表姐夫!”
叶乔没吭声。千溪立刻觉得自己说错话,刚要纠正,叶乔却说:“会找的。只是一时没有遇到可以将就的人。”
曾几何时,她觉得顾晋也不过就是可以将就的人。
现在却没有那份傲气了。
也难怪他吵得最凶的几次,说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看起来理智懂事,私底下却任性用事,不懂如何活得稳妥精致。
她是不懂,原来对最爱的人也要稳妥精致。
经雨水一夜洗刷,小区里的绿化多少有点枝叶狼藉。她住的单元楼下有一株西府海棠,被打得蔫蔫的,果实浆汁融了一地青草。
叶乔跨进大门,按了电梯楼层,低头看手机。
经纪人把她拖进了一个新的微信群,群名叫《守望者》,成员十几个,头一个就是顾晋。
昨晚删掉的联系人,又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的世界里。有什么办法呢?当初签的合同,因为导演是顾晋,即便是个女三,还要到晋南地区农村拍摄,她也欣然接受,开价很低。
现在想想,女人自降身价,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事。
电梯抵达二十三层,两侧的门同时打开。她恍着神,下意识往前走,在密码锁上按下六位密码——“嘀”。
“咔嚓”一声,门开了。
叶乔一抬头,愣住了——门牌2302,这不是她的公寓。
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家的玄关尽头挂着一幅价格不菲的油画,确实不是她家的装饰。她走错了。
可是门为什么会开?
正当她愣神的片刻,屋里头传开一声凶狠的狗叫。一条德国黑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来,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对陌生侵入者的敌意。
叶乔脑海里警铃大响,顿觉不妙。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关门。
然而手伸出去刚刚碰到把手,黑背犬已经扑到了门上,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腕。她吃痛地收回手,虎口上已经印了血淋淋的犬牙印子,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带着整个手臂都麻。
德国黑背是军用犬,立起来到她肩膀,迎面扑上来,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叶乔向后贴上门框,一步步往2302的玄关退,边退边喊:“有人吗?”
黑背步步紧逼,混浊的眸子里闪着光,仿佛随时会再度扑咬。
叶乔整个背部都绷紧,撞上玄关尽头的柜子:“有人在吗?”
“汪!”
黑背再度扑身向前。叶乔顾不得其他,把柜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耶稣像下的烛台应声而碎。叶乔慌乱中抓到一个打火机,狠狠往它头上摔去。黑背吃痛地落下来,踉踉跄跄退后两步,双目却血红狂地盯着她。
她几乎想要放弃抵抗,任由它撕破她的皮肤,或者喉咙。那种被分解的血腥想象,竟然像是她身体里一直期盼的愿望,在她血液里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身侧传来一声呵斥:“德萨!”
黑背立刻停止了攻击,伏在地上,喉咙里出轻轻的嗷呜声。
叶乔警觉地回头,身形高大的男人单手套上衬衣,扣子还没来得及扣,在她怔的眼神里快步靠近。正对着她的壁纸布满古老的宗教图案,织成一幅中世纪教廷风格的耶稣受难像。
他赤裸着半身,偾张的肌肉充斥着古希腊罗马崇尚的原始力量,像一座古典主义雕像,与身后的壁画有种奇异的和谐。
居然是昨晚那个男人。
这座雕像在她身边站定,松开她紧扣的手指,把她手里的东西搁回原处,看她的眼神充满探询:“叶小姐?”
他竟然记住了她。
叶乔双目睖睁。她也认出了他,但是方才的变故让她心跳得破喉,张了张嘴却现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时说不出话。
周霆深顺手带上门,余光里瞥见她流血的手,眉心微蹙:“被咬了?”
叶乔这才回过神,手一动便是一阵刺麻的痛楚,顾不得解释自己的破门而入,点点头:“有水吗?”
她的伤口很深,需要清水大量冲洗。
接触水流的同时就像被无数针扎到般刺痛,直到疼痛渐渐麻木。叶乔整理了思绪,说:“不好意思,我住在你对门,出电梯的时候出错了方向。你家的锁好像有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能打开。”
周霆深打断她:“你输了什么密码?”
“679352。”
“这就是我家密码。”
叶乔:“……”
这过分奇异的缘分,让她接下来准备解释的话语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霆深帮她控制水流,扩大创口面积以清洗动物唾液和可能存在的病毒。他下手狠准,撕开伤口的眼神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叶乔痛到麻木几乎虚脱,小腿微微软,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体会这种痛。他搭一把她的手臂,身上的热力相贴,声音却没多少温度:“你还挺能忍的。”
他敞露着胸腹,浓烈的雄性气息笼着她。叶乔不适应这样的亲密接触,更何况他对待受伤女性的方式粗暴得没有一点点怜悯之意,像在战场上解救中弹的伤员。
她转过头,想确认他没有故意捉弄她,却撞上那双熟悉的、淡得出尘的眼睛。
然而除此之外,这一切都跟昨晚见到的他不一样。
那个落拓的、深夜在老式居民区与女学生共处一室的男人,他对着偷拍她的售货员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有她洗澡时听到的那些声响,仿佛都不是眼前这个住着高档公寓、敬奉神灵、连玄关悬挂的装饰画都是她父亲名作的男人。
叶乔哑然了一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头:“你设这个密码,是因为门口那幅画?”
周霆深关掉水龙头,拿来医用酒精给她初步消毒,闻言抬头:“对。”他用棉球蘸了酒精,去握她的伤手,叶乔下意识收回来:“我自己来。”
叶乔接过棉球,轻轻放上伤口,疼得刺到心底。她“嘶”地咬牙,紧紧闭起眼,一会儿又睁开,眼底有种不寻常的兴奋。
她动作太轻太慢,周霆深不由分说地托起她的手,替她擦拭。叶乔抗拒他冷血无情的伤口处理方式,却不说,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手:“你昨晚为什么会在那地方?”
周霆深趁她说话,食指突然动了一下,她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他嘲笑:“怕疼就转过头,别看。”
叶乔眼睛没有一刻离开他的手:“我习惯看着。”未知比眼前的痛更让人恐惧,她习惯硬碰硬地熬。
“怕疼还看?”
“我不怕疼。”
周霆深故技重施,假装要碰,引她兔子一样瑟缩一下:“撒谎没意思。”几次佯攻下来,叶乔有些恼火:“你……”眼前突然覆上一只宽厚的手掌,冰凉的眼睑沾上男人天生高出女人的体温。
同时,伤口被浸上酒精。
他的力道不轻,把疼痛控制在可以忍受又能尽快结束的范围。叶乔微张了口,反而觉得没有预想中那么痛,大口喘息两下,便重获光明。
她皱眉时神情有些冷:“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自作主张的时候很讨厌。”
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周霆深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转头问:“你也喜欢那幅画?”
玄关那一幅是画坛巨匠徐臧的油画封笔作《尘世之秘》,画幅用印象派的色彩和光感交织了六个隐藏的数字,构成了一幅日落时的河岸场景。因此也被收藏家命名为《679352》——画中的数字。
叶乔神色略动:“没有。你喜欢?”
“我欣赏不来这些,说不上喜不喜欢。”他退后,靠着客厅实木与玻璃相间的陈列柜,俊厉的侧脸和颀长身形映在玻璃上,戴着细戒的手指一颗一颗扣上胸前的扣子。
气氛像是凝住了。
闯祸的黑背翘着尾巴一步一步踱过来,在周霆深面前坐下,号了一声。
周霆深蹲下来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德萨仰着头闭眼享受。周霆深两指捏着它的下巴扭过去,正对着叶乔:“来,跟她道个歉。”
叶乔给自己贴上止血带,一扭头就听见响亮的一声狗叫。这条黑背受过严格的训练,正襟危坐的模样严肃又认真,像一个行军礼的军人。
她对这条狗还是有些憷,苍白的脸上想笑却没笑意。
“它好像受伤了。”叶乔侧头看了眼它的爪子。
周霆深举起狗的右爪,果然有一道猩红的口子,估计是被她砸下来的碎片划的。他从茶几上的急救箱里翻酒精给它消毒,缠上绷带,动作娴熟认真。威风八面的黑背对着他“嗷呜”两声,显得分外可怜。
叶乔看得出来,他对这条狗感情很深:“抱歉。”
“德萨是军犬,受伤而已,不妨事。”
叶乔只好换个话题:“还有那个烛台。我也不太清楚当时还砸了什么,你看一下,我都会依价赔偿。”说起烛台,所有的理性思维在这一刻都回归了。叶乔神情肃穆——伤害到对方的信仰,在她眼里是一件极其严肃而不知如何道歉的事。
“不用赔。”周霆深扬扬眉梢,显然看出了她的另一层意味,笑说,“我看着像基督徒吗?”
叶乔摇头。他看起来不像信奉天堂的教众,更像地狱里的恶鬼。
周霆深牵着丝意味不明的笑,甩了甩车钥匙:“去打疫苗。走。”
微信群里渐渐有人消息。
顾晋邀请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加入群聊,叶乔几乎能透过文字想象出他温和的微笑:“欢迎我们的女一号程姜入组。”
《守望者》的女主演迟迟没有向外界公布,只有叶乔知道,顾晋一直在找一个能演出角色本身复杂人性的女演员。
叶乔问过他:“我不行吗?”
顾晋笑说:“你太柔了。没有那种韧性。”
因此她没有接那个被拐卖到深山里的女一号,而是选择了演性格面较为单一的人贩子。她演惯了站在苏格兰风笛里的孤独少女,此次出演现实题材里的底层反派,也算一种戏路上的突破。
可是,程姜就行吗?
一个靠古装剧拿奖的偶像派女演员,即使因为走红多年而颇有资历,就能胜任这个突破传统的女一号吗?
叶乔牵起半边嘴角笑,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旧爱,而程姜是新欢。无论是电影还是现实,说白了都是因为对方比她红。
周霆深开着车,后视镜里叶乔连连冷笑,一会儿是讽刺,一会儿是自嘲。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觉得,她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争斗的矛盾体。
可是叶乔好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故作自然地指指他的左额:“你这边的伤好了吗,会不会留疤?”
“嗯?”
“你这张脸,留疤挺可惜的。”
周霆深笑了笑,和多云天的阳光一个温度。
她似乎想要努力不去想些什么,不停地找话说:“你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一个月前中介好像还在带人看房子。”
“半个月前。我搬来的时候没见到你。”
“那会儿我在拍戏。”
这是假话。
那会儿她早已结束《眠风》的拍摄,闲时就会去顾晋那里。如果不是那样,作茧自缚如她,怎么撞得破他跟程姜的好戏?
周霆深现她又陷入了自我封闭的回忆里,踩下刹车:“到了。”
疾控中心对叶乔这种情况轻车熟路。负责给她打针的护士四十多岁,看着她的眼神挺心疼:“咬这么重啊。这么白嫩的手算是毁咯,以后要留一个疤。”
周霆深交费回来,听到这一句,想起她在车上说可惜。她怎么就不觉得自己挺可惜的?
叶乔却只关心:“我做过心脏手术,要紧吗?”
“放心,狂犬疫苗男女老少都可以打,动过大手术也没关系的。”
叶乔眼睛暗下去,平淡无奇。周霆深移开视线。他确定,她刚刚问的眼神,明明在期待一句“要紧”。
护士试完针,给伤口做浸润注射:“小姑娘蛮可怜的。要是疯狗的话得再加一针血清,以后定期再来加强。不然蛮好一个小姑娘,一辈子都毁上面了。”
叶乔表情很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挺过一阵疼痛,竟然觉出快意。
倒是周霆深开口问:“要打几次?”
“她这咬得蛮严重的,最好前六天每天都来。”
周霆深点点头。
注射很快结束。护士对不怕疼的病人很满意,笑着帮她包扎:“你长得蛮像个女明星的,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周霆深倚在窗口抽烟,笑着看叶乔反应,却现她正投过来一眼。
身后是白惨惨的医用床,淡淡的烟气里,她嘴唇都有点泛白。他为了抽烟而开的窗户吹进来一缕风,把她的丝拂到了额前,遮住她透明的眼神。
见鬼了。他持烟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无端想去帮她撩那缕碎。臂部肌肉注射比处理伤口的疼痛小得多,叶乔轻轻抿唇,连句“轻点”都没叮嘱。护士打完针和蔼地笑:“现在小姑娘都怪娇气的,像你这样的不多咯。”回身对着周霆深“啧啧”两声,“小伙子好好珍惜啊。”
解释显得多余,不解释又怪异。叶乔从包里摸出手机,低头刷消息来掩饰尴尬。可惜右手被包得像个馒头,一个失稳,手机就“乒乓”两声掉在了地上。
周霆深迅速掐灭烟,过去帮她捡。
一条新消息恰好进来,他瞥了眼联系人名:顾晋。
他按下退出,调到通讯录界面输入自己的号码,递还给她:“这是我的电话。明天来之前给我个消息,直接来敲门也行……我家密码你也知道。”
说着没缘由地笑了声。
叶乔扫了眼那串数字,没接手机:“还有名字。”
周霆深挑眼,收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周霆深。
叶乔拿回手机一看,快被这人的一本正经逗笑。他把姓和名填完,还把通讯录自带的“电子邮件”“生日”“社交账号”甚至“家庭住址”都填了一遍。甚至填上了“工作电话”,一个企业的分机。
也许是渐渐相熟,他的笑容比初见时多了,也更有温度,带点故意调戏她的戏谑:“满意了?”
真是皮相误人吗?他长得太周正,无论是落拓还是轻浮的时候,都状似无意,坦荡得出奇。
“职业呢?”
洁白的病房窗帘缓缓飘起,他威风凛凛地扬眉,似乎在开玩笑:“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