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叶乔对她笑了一下,贴近镜子看自己因为夜班飞行和虚烦少眠而生出的两个黑眼圈,皱了皱眉,又叫住申婷。
申婷讶然回头:“嗯?”
叶乔左右微微侧了一下脸:“不化妆是不是显得有点憔悴?”
“没有!叶乔姐天生肤质好,又细又白,不上妆也很好看。”
申婷跟她混得熟了,也渐渐敢打趣她了,嬉笑着跟其他工作人员结伴去吃宵夜。
叶乔接到周霆深来的地点场次,想了想还是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才出门。
刚刚走到大厅,迎面却看见申婷带着一个女人折返。
申婷一见到她,面色没了方才的轻松:“叶乔姐,这位女士来节目组找您,说是您的继母。”
叶乔透过墨镜,程素的身影像加了一个天然LOMO滤镜,色彩相貌都不真实,只有她那婀娜优雅的站姿依旧不改。她忽然就有些倒胃口,摘下墨镜,看着程素,话却是对申婷说的:“知道了,你去吧。”
申婷约莫觉出母女二人气氛不对,犹豫着“哎”了声,直到被其他人催促才走。
叶乔先开口:“去喝杯咖啡吧。”
大楼外就有“costa coff”。程素和叶乔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视线。
程素穿一身修身套裙,丝巾系得一丝不苟,保养良好的皮肤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岁,化着精致的淡妆,举手投足的气质无不显露出她良好的家庭背景。她和叶乔走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对姐妹,同样出众的相貌气质,出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连锁咖啡店,格外引人注目。
叶乔点了杯摩卡坐下,把墨镜放在手边,抬头迎上程素微微蹙眉的神情。
程素还是那温柔又说教的语气,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咖啡不好多喝,对你身体不好。你一个人在外工作,要仔细着健康,不要让你爸爸担心。”
没有人接话,她还是能泰然自若地说下去,微蹙着眉看她握杯子的手背上两排触目惊心的牙印:“你的手怎么了?”
叶乔“呵”一声笑,喝了口咖啡,手指在杯壁轻点:“你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些?”
“乔乔……”
叶乔冷着脸打断她:“不要叫我乔乔。我亲妈都没这么叫过我。”
程素张了张口,想叫她一声,却现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生疏到没有其他的称呼,叹了口气,依旧道:“乔乔,你爸爸最近身体很差。你既然来了杨城,哪怕你不能接受我,也该回去看看你爸爸。他到底是生你养你的人。”
都市入夜后的各色光斑透过咖啡店的玻璃墙,落在叶乔素净的脸上,平白有一丝落寞,她的声音微凉:“我跟我爸关系不好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她看了眼时间,“还有别的事吗?”
程素抿了抿唇,半晌没有说话。
叶乔凉笑了声:“没有其他事想告诉我吗?”她垂眸瞥了一眼程素的小腹,还很平坦,坐着的时候也不显肚子。那股渴望玉碎的冲动又涌上心头,叶乔难以控制自己说出来,“怀上了吗?”
程素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变成一个略带惭愧的笑:“你都知道了?你爸爸和我,希望能给你添个小妹妹。”
叶乔烦透了她这副慢条斯理又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全天下都要按着她的规划一步一步地走。心里的那股子躁郁跟理智对抗,她嗤笑着重复了一声,“小妹妹。”她的语气淡得没有感情,心上却像有一团麻在绞,“你知道她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当你嫁的是谁?著名画家,当代巨匠,才华横溢又有不菲收入的中年男人?”叶乔顿了一下,好像从心底里想否认这个事实,“你知道吗?他是个罪人。程素,你嫁的是个罪人。你的孩子生出来跟我一样,都会是罪人的女儿。”
叶乔戴上墨镜,不欢而散。
刚刚坐上计程车,她往手里倒了几粒药片,和水吞下。心绪平静下来,她长呼一口气,周霆深的微信就来了:“到了吗?”
她看一眼时间,电影已经临近开场。她斟酌了下,回:“有些事耽搁了,要迟到一会儿。你先进去?”
“等你。”
她到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二十分钟。
周霆深拇指摩挲着两张票:“还看吗?”
叶乔接过一张:“看啊。”
周霆深一指钩掉她的墨镜,她的表情没有方才电话里那般愉悦,眼睛里蒙着一层阴翳,料想她方才有事耽搁,把心情也耽搁没了。
叶乔单手抢过墨镜戴上:“待会儿再摘。你想明天登八卦周刊吗?”
两人在正中心的位置落座,引来不少目光。叶乔直到坐下才摘掉墨镜,和他相视一眼,嘴角淡淡一丝不达心底的笑。
赖导的叙事节奏很缓,画面每一帧都像精心构图的相片,无论是不是爱情片都适合情侣一起观看。电影院里相互倚靠的男女不少,只有叶乔旁若无人地静静盯着屏幕,眼神放空。他敢确信,她一定不在进行她的“学术研究”。叶乔却像感应不到他的注视,仍在回想方才和程素的对话。
你嫁的是个罪人。你的孩子生出来跟我一样,都会是罪人的女儿。
她竟然对程素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她父亲的一句话,她这颗心脏的主人还可以好好地活着。
她曾经想要保守这个秘密到终老,即使她认定他罪孽深重,即使他无法获得她的谅解与同情,她依然想要她的父亲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安度他的晚年。
但也许是那个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刺激了她,竟然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影院里偶尔有些许交谈声。电影渐渐进入预告片里噱头十足的裸露画面。叶乔扮演的聋哑少女对着昏黄的灯光,一件件褪下冬装,人体的脆弱在空旷的布景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摄影级别的镜头,叶乔用微颤的肩膀和戒备姿态的骨骼将孤独二字阐释到极致。他们身后坐着一对打着耳钉的小青年,往嘴里扔着爆米花,不怀好意地笑了声:“这女的身材不错啊。”
叶乔显然听到了。
她面色不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说话人的欲望,只是静静侧头看了眼周霆深。
他眼里没有异样,笑眸像雪峰上的日光,把该有的愠怒化作了仅有彼此知晓的挑逗,反而消去了她的尴尬,说:“喜欢骷髅的也不止我一个。”
叶乔回过滋味来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一时没控制住力道,下了狠劲,她及时缩回手,却突然被他攥了回去。
她像刚刚从一场幻梦里回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得虚幻,让人怀疑这双眼睛才是最动人的电影。
周霆深意有所指地说:“你有点心不在焉。”
叶乔的表情像被凉水浸着,清寒又恍惚。
周霆深察觉她的不对劲,收敛戏谑神色,五指在她面前晃了下试她的瞳孔反应速度,又去摸她的额头。都是正常的,只是手背碰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在微微抖:“带药了吗?”
“刚刚吃过。”来的计程车上刚吞了两粒抗排异药物,对她现在的症状毫无缓解。
周霆深望了眼四下静伏的放映厅:“出去透透气吧?”
走出放映厅,是一片没有窗户的走廊。影院为了让在黑暗中待久了的观众适应光线,这块区域的灯光调得很暗。叶乔从昏暗的角落,一直走到光明。周霆深到门口的面包店给她买了杯热饮,往她手心塞的时候摸了下她的手指:“手挺凉。不要去医院?”
叶乔呼吸了一阵流通的空气,好了一些:“不用。”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刚刚见过我继母,每次见她身体都会出问题,大概是八字犯冲。”
周霆深一身黑色皮衣,坐在空气甜香的面包店沙里,轻飘地总结一句:“毕竟是后妈。”
和他没有办法推心置腹地谈话,叶乔却偏要涉足:“你懂这种家庭不睦的感觉吗?像一种残疾。别人都有健全的手和脚,但我没有。”
周霆深居然真的点头,说:“比你好一点。我爸没有再娶。”
叶乔多说这一句本就是将探究欲摆在了明面上,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接了话。她把纸杯和他的轻碰一下,嘴角有一丝算计了别人的歉意笑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霆深突然伸手在她额角轻轻摘了一下。
叶乔抿着杯沿,错愕道:“怎么了?有脏东西吗?”
“没有。”周霆深的手依旧没有放下,像情侣间轻抚的姿势。
叶乔从他的余光里看见玻璃墙外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地路过,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周霆深勾勾嘴角:“你不是不想被人认出来吗?”
叶乔下意识转过去一些,从他的指缝里看见一群人里的郑西朔和申婷,大约是刚刚喝过一轮酒,众人兴致很高,笑笑闹闹地走在街上。
周霆深手指帮她顺了两下鬓角的丝:“那个不是你助理?”
“她没往这边看。”叶乔看见他们隔着一层玻璃擦肩而过,周霆深才放下手,问她:“你跟那个谁谈恋爱的时候也这样吗,在路上躲躲藏藏的?”
叶乔撇撇嘴,回想她的“那个谁”,无所谓地说:“哪能啊。那会儿我没什么名气,一切都要迁就他。你那天没听许殷姗说吗?我是借他‘上位’。”她浅浅笑出一声,“呵,我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帮赖导跑腿的副导演呢。”
周霆深没脸没皮地说:“那你是擅长勾引潜力股。”
叶乔轻蔑地嘁了他一声,半开着玩笑:“你说谁,你吗?”说着舌头无意地舔了舔上齿。
话说出口,她也顺势想到,或许和他展一段不说爱只谈情的关系也很好。至少他话不多也不爱多问,相处没有负担,彼此都是潇洒的人,无需担心一方纠缠,是个绝佳的情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一通。
当真是被顾晋抛弃的后遗症吗?她现在好像完全没有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了,想法跟程素那个年纪差不多。事业上升期和失恋期的倦怠,让她没心思再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觉得找人解决心理生理的寂寞也未尝不可。
叶乔挑起眉,目光打量周霆深的着装:“你白天不是这么穿的。”
“我有个姐姐,经营拍卖行,那会儿在陪她定拍品图录。”周霆深从金色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摆弄,“你喜欢那样?”
她思考了一下:“还是这样比较像你。白天差点没有认出来。”
叶乔消化他话语间的信息量,回想她父亲的《尘世之秘》的拍卖信息。五年前,好像是一夜之间,这幅画的价值翻了几番。艺术品市场上这样的情况非常多见,这块被文化掩盖的掘金市场,被万两黄金砸中往往只要靠几分时运。像当年的《蒙娜丽莎》,空前的盛名都来自于一场为人称道的盗窃案。
她那时和家里已经很少有联系,也未曾关心。经他一提醒,许多线索都严丝合缝地串在了一块儿——
难怪,他会拥有那幅画,却摆在家中并不重要的位置。
叶乔回想那间拍卖行的名字,Frra,隐隐觉得哪里熟悉,却说不上来,倒是想起程姜的投资商里有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是Frra的下属机构。她恍然道:“那天程姜的生日会,也是因为这个,你才在那里?”
周霆深点一下头,侧过脸对着商业街夜景,嘴角轻笑。
慢慢探寻到他真正的身份,叶乔想起自己那晚调侃他的话,两人间的误会当真是一串又一串。此刻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一排排倒下。
她心照不宣地笑,揶揄他:“就因为我误会你,然后你就报复我,带我去C大吃东西?”
“不是。”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他用最精简的话语概括,却现只有几句话,“我以前入过伍。有一年部队接到任务,要帮陵城几所高校新生做军事训练,就是你们说的军训。里面就有C大,听学生介绍的地方。”
叶乔别有用心地问:“你训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果然,她促狭地“啧啧”两声:“你这样的,应该招了不少莺莺燕燕吧。”
“有什么用。小丫头片子们被关在军事基地里无聊罢了。”周霆深眉眼间挺无奈,当年估计没少受小姑娘的调戏,“再说,部队有规定,不能透露个人信息,和女学生谈恋爱要受处分。”
“你不是退伍了吗?”女人天生八卦,叶乔也不例外,指腹磨着杯子,“我们那会儿怎么没见你这样的教官。”
“得了吧。艺校的女孩子最难缠。那会儿要是遇到你这样不听话的,一定往死里训。”
他一副经验之谈的模样,惹得叶乔又想掐他。周霆深笑呵呵地躲开:“现在看上去精神不错嘛?刚才不是病恹恹的样子?”
叶乔却想起,那天她醉酒醒来,现自己手机里拨出过一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她不至于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还能按出11位号码,应该是周霆深拨的。她后来去网上查过,陵城本地的号码,搜索框下面有一条贴吧回帖,是几年前一场陆卿粉丝见面会的报名信息。那个号码的主人居然是陆卿的粉丝。
这样探究下去没完没了,叶乔突然有些受不了人与人之间无处不在的连锁反应。她吸一口气,拎起包起身:“出去走走吧,这里奶香味太重。”
两人站起身,叶乔的视线和他的脖子平齐,慢慢下滑,正瞥见他手侧的伤痕,她回想起刚才在电影院里暧昧的氛围,忽然停下来问:“疼吗?”
他下意识想去碰,叶乔的手指却已经先一步抚上去了。细腻柔软的触感,指尖微微带凉,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泛红的地方摩挲。他僵着脖子,喉结轻滚一下:“不算什么。”又被这伤口的些微疼痛牵扯起影院里的记忆,在他们之间,不仅仅有暧昧。她抚摸皮肤的力道撩得人心猿意马。
周霆深就着这个姿势,单手把她的脑袋按上肩膀,说:“算你补偿我的。”
叶乔羞惭地挣扎了几下,奈何体力悬殊,只好作罢,埋在他肩上又好气又好笑:“周霆深,你这人真是——没三秒正经,满脑子都是吃豆腐是不是。”
叶乔为免引起围观,安安静静地伏了一会儿,只是急促的呼吸传达着她的愤愤。周霆深按着不放,在她耳边说:“刚才不是被后妈虐了心情差吗,借你靠一下。不收费。”两人避开旁人的耳目打打闹闹,彼此的呼吸和体温融汇到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异,他的锁骨能感受到她说话时的温度,像寄生的浮游物,像共振的物理器械。她的一颦一笑全在那微烫的温度里。
叶乔低哼着说:“不就是想报复人吗,幼稚不幼稚。要不要我也给你扎几下?”
周霆深的好兴致被她挑起来:“真给扎?”
“给。”
“能扎几下?”
叶乔料他也不会真这么孩子气,无所顾忌地扬言:“随便你。”
他一声莫测的笑:“好。到时候别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