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深听出来了,她在做梦,逗她:“帮谁了?”
“你谁都帮……就是不帮我。你从来不肯帮我,说我是自己人。”
她呢喃了一大串,他只能听清个大概,伸一根手指在她下巴漫不经心地拨弄,像逗只猫:“我是谁?”
“嗯……顾晋……”叶乔皱着眉躲。
哦,叫顾晋。挺耳熟的。
她表情突然严肃,语气郑重,对着他说:“以后不是自己人了。”
他一瞬间以为她清醒了。然而她说完后,突然心满意足似的,往他肩上一倒,睡着了。
电梯层数跳到“23”。周霆深弯臂拍了拍她的头,说:“到了。”
电梯门一开,他还没来得及往叶乔家方向走,就被人喊住:“周霆深。”
声控灯倏地亮起。橙亮的灯光照下来,笼着一身职业套装的女人。
梁梓娆的声音一如既往,精致优雅,只用加快的语速表现她的怒意:“你口口声声答应我什么了?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没电。”
“呵。你说这话能骗谁?这么晚醉醺醺地回来,还带着个女人。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周霆深带着叶乔俯身,在2301门口捡到了一个破布偶。娃娃的嘴巴被人剖开,里面的棉絮被人染了红油漆,拧成一条条,像猩红的动物肠子。他把它捡起来冲梁梓娆一开一合:“姐。”
“拿开!”梁梓娆厌弃地扭过脸。谁恶作剧在人家门口放这个?
周霆深扔掉布偶,置若罔闻,被她厉声喝住:“你给我站住!”
他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箭头,指了下叶乔:“隔壁的。友情接送。”他还勾起嘴角放浪地笑了笑,“没睡过,放心。”
梁梓娆闻他一身酒气,蹙起精致修过的眉,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人东倒一下西倒一下,仿佛刻意拖延时间气她。
最后,他娴熟飞快地在2301的密码锁上按下六个数字——“嘀”。
门开了。
像戳破谎言的声音。
还说没睡过!
梁梓娆觉得这句话太难启齿,脸色铁青地立在2302的门口。
周霆深却大大方方抱着人进了2301,压根不出来了。
她气急败坏地跟进去。
对门的房间和2302是一样的格局,她本应最熟悉。
可是这间没有装饰的屋子,被女主人打通了书房和客厅,连成了一个放映厅一般的存在。深色窗帘紧紧拉着,顶灯射下白惨惨的光。正中央空空落落安了一张棕褐色真皮沙,一块108寸的液晶电视显示屏嵌进墙壁,连着一台PS4。
阶梯式的木质壁架上堆满了游戏碟,如果她仔细看的话,会现全是惊悚恐怖悬疑类。
她环顾一周,厉色道:“这哪像一个正常女孩子家?还有人给她放恐吓玩具。她是做什么的?”
周霆深送她去医院从来都是在走廊碰头,也是第一次进这屋子,不以为意道:“演员。”
梁梓娆这才注意到,客厅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少女裸背油画,长得很像这个女人。油画的落款是——某某年某月,《眠风》剧组赠。
那是赖导因为满意爱将叶乔的表现,找人将剧照改画成的油画。
梁梓娆依稀认出叶乔,难以置信:“她就是徐臧的女儿?”记忆中最隐秘而晦暗的部分被这个名字勾连而出,她的语气都在抖,“你竟然连她都碰!周霆深,你是不是疯了?”
“你见我碰了?”周霆深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垂眸不知在打算些什么,把叶乔抱上她的闺床,“过来帮个忙。”
梁梓娆沉浸在自己的揣测里,置若罔闻:“你前几天让我查徐臧的女儿叫什么,就是因为她?”
“对。”周霆深帮叶乔拆她头上的暗夹,扯了一个没扯下来,把她头扯松了一块。他又干脆夹回去,问梁梓娆,“衣服会脱吧?”
梁梓娆不理他,堵在卧室门口:“周霆深你现在给我说清楚,你跟她是怎么回事?”
“没回事。”
“你从小就爱撒谎,长大了还这样!你连她家密码都知道,你跟我说没事?”梁梓娆把今晚从酒店赶到他家却没找着人,又在他家门口等到凌晨四点的怒气全都泄出来,“爸对你多器重,你是怎么报答他的?前几年当你年轻玩两年,你现在二十七了!我同学里结婚早的这会儿都有孩子,当父亲了!”
“我搞个儿子出来报答他?”周霆深放下叶乔,忽地轻松,笑笑说,“容易啊。”
梁梓娆终于被彻底激怒:“怎么说话呢!”她把声音提到他从来没听过的响度,“你要放浪形骸到什么时候?不就是当年……”
嘘——
周霆深用戴着戒指的食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一手拎出十字架,轻吻过后伸向她:“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我邻居家里吵架,阿门,姐姐。”
梁梓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加之她的修养让她不允许自己的怒气再度无节制地爆,果真静了下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自认平心静气地问他:“下个月就是今年最重要的一场拍卖会,你知道我在这时候来陵城,是推了多少工作吗?你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都不知道替我分担一点!Frra到底是你看着展起来的,不是无缘无故安你头上的家族企业,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说着说着,语气竟然从怒气渐转委屈。外界眼中一手经营起拍卖行的梁梓娆,像中国版的穿Prada的女魔头,没人知道她在家人面前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女人。
梁梓娆声音带哑:“下周我要定拍品名录。姑姑说还是你的眼光最毒,希望你能来。”
无论她怎么努力,在长辈和外人眼中最有能力最有天赋的人还是他,他却从来不在意。
就像从小她就被告诉,她姓梁,是从母亲的家族。而周这个姓,要留给在不久后出生的弟弟。
那时候她才四岁,世界对她来说一切都很陌生。她却清晰地觉得,好像生来就输了他一大截。即便她再怎么努力奔跑,跑到他追不上的远方,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身后根本没有人。因为他无需追赶,就出生在顶峰。
即便他身上,有那么多污点。
他依然是整个家族的骄傲。
天渐渐亮了。
日出在即,像是一切希望的开始。然而清晨最接近日出的时候,却有着一天之中最凉的气温。
周霆深把他这个年过三十却还是独身一人的姐姐钩进臂弯,拿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屏幕上“电量不足请充电”的图案,亮在她面前。
“看清楚了?”
她竟然冤枉了他。梁梓娆哑口无言,却还嘴硬,问:“这个算我冤枉你。那拍卖会呢,帮不帮忙?”
他吸了口气:“帮。”
她这才推开他,又变成了谈判桌上那个进退得体的梁梓娆:“好了,你出去。我帮你这位‘邻居’料理一下。再不睡天都亮了,你姐我从飞机上下来马不停蹄赶到这里,一分钟都没合眼。”
周霆深张开两臂:“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滚出去。”她佯怒,盯着人的眼睛温柔得没一丝威慑力,骂他,“小白眼狼,别的没学好,下作倒是有一套。”
第二天一早,叶乔是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的。
她一向少眠,不吃安定片无法入睡,就算是酒精都不能支撑她睡过七点。
晨光应当很好,只是她房间处处拉着深色窗帘,白昼如夜。她在习以为常的暗沉光线里,大脑迟钝地转——她喝醉了,在夜排档睡着了,应该是周霆深把她送回来的。
然后呢?她是怎么脱了那件穿脱难度和它的价格一样高的礼服,把它挂回衣柜里,再躺在自己卧室床上的?
叶乔缓缓坐起身,床头柜上是《守望者》白色封皮的剧本,上面整齐罗列了她昨夜头上的八个黑色暗夹,从大到小,边缘相抵。处女座的排列方式。
她去主卧的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到厨房,热了一份速食云吞面,出去客厅——
男人高大的身形横卧在她的双人沙上,长手长脚的四肢垂下来,静静沉睡。
周霆深?
叶乔赤着脚走过去,端详他微微泛青的眼圈。这个男人连倦容都过分锋利,眉眼如星。
周霆深的手里还捏着他的手机。叶乔把手机从他手中抽出来,他就醒了,用一种迷蒙的、略带起床气的眼神看着她。
叶乔单手扶着浴巾,没想到他这么容易醒:“你家离这里一共五米,你睡这儿干什么?”
周霆深眼神迷茫。
他躺在这儿等梁梓娆。那个处女座的女人折腾了半天也不见出来,他渐渐有了睡意。
但他万料不到梁梓娆会把他扔这里不管。
周霆深揉了揉额角:“喝太多。”
叶乔“呵”一声冷笑,进卧室去换衣服:“我今天约了表妹陪我看医生。你最好赶紧回去。”
声音凉薄得像一夜情后的负心郎。
周霆深将将起来,门铃“叮咚”一声响。
叶乔衣服穿到一半,认命道:“帮我开下门。”
千溪又按一下门铃,“叮咚”——“表姐,是我呀!”
门“咔嚓”一声打开,千溪石化在门口:“走……走错了……”向后一看,是23层,2301,她家大明星表姐的家啊。
什么情况,她这是撞上娱乐圈潜规则现场版了?她家清静如莲洁身自好一心投身艺术事业的表姐终于解放身心睡男明星了!等等,这个人有点面生?
难道是粉丝?这粉丝质量有点高啊……
千溪一边在脑内剧场摸着下巴对这个长相身材都可以打五颗星的男人品头论足,一边正气凛然地质问:“你是谁?”
周霆深对打扮和心理年龄俱在二十岁以下的姑娘束手无策,涵养很好地指了指她身后:“我住隔壁。走错了,抱歉。”
说着就打开门,当着千溪的面迈到对面,落落大方地进了2302的门。
千溪:“……”
穿完衣服的叶乔出来,玄关只有千溪一个人,料想他是回去了,说:“你愣在门口做什么?”
千溪回过神,踩着阅兵式的谱点雄赳赳气昂昂走地过来:“表姐!我都看到了!程阿姨下次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撒谎了!”
叶乔听到程素的名字,面色一沉。她大约是八字跟姓程的过不去。
她冷笑道:“那就别撒谎了。说我被男人甩了放任自流,现在夜夜笙歌睡遍圈内圈外。她会很满意的。”
千溪做了个割舌头的表情,认错速度飞快:“我错了表姐……以后不提那个女人了。”
叶乔的妈妈,也就是千溪的姑姑,在她十二岁那年被查出乳腺癌晚期,而叶乔也在同年因为心肌病住院。医生给出的意见是,尽快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叶母重病之下又遭此打击,身体每况愈下,只支撑了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原本幸福和睦的一家三口被疾病和死亡拆得分崩离析。
后来,一直久等匹配供体的叶乔,在最后的时限里等到了一颗合适的心脏,却在痊愈之后和父亲有了隔阂,其中原因说来复杂,在外人眼里根本探究不到源头。
叶乔从此活得像一个孤儿,性格也变了个人。从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休学两年之后突然改学艺术,考进了表演系。后来她爸爸娶了新妻子程素,父女更加渐行渐远。
千溪扯了会儿嘴唇,又倒行逆施:“最后再提一次!”她把两只手盖头上,当顶了个锅盖,“听说程阿姨最近在备孕……想再生一个。”
叶乔脸色微变:“你听谁说的?”
“我爸。他前几天在医院,遇到姑父陪程阿姨去妇产科检查。”
程素比她爸爸小十岁,今年三十七,高龄产妇,但不是没有怀孕的可能。
叶乔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鲜奶,喝了一口:“他们没告诉我。”
她的心情忽然有些异样,好像被彻头彻尾抛弃了,又仿佛根本就无所谓。
“你没告诉我。”
叶乔的主治医生也这样对她说。
叶乔说:“情况不严重。失眠是一直以来的,最近有时会轻微幻听,大脑迟钝,偶尔有些抑郁。这些要紧吗?”
“建议你做个精神检查。”医生在她的病历上写上两笔,“心理障碍在大病患者中非常多见。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患两年内罹患抑郁症的概率将近百分之五十。你这种情况比较特殊,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叶乔平视前方:“有没有可能,是我换的这颗心脏的主人,在影响着我呢?”
医生忽然停笔,面前的病人双目平静地看着他,却像穿透他看着别的东西。这让他更加确定推荐她做精神检查的必要:“这种看法很唯心主义,也许在病人间流传甚广,但目前没有科学依据能够证明,供体的性格会影响接收器官的病人。”
叶乔说:“谢谢医生。”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浸泡着无数生老病死。
千溪从蓝色的椅子上站起来:“怎么样,表姐,没事吧?”
“嗯,没有排异现象。”
一切都好。只是那颗在她胸腔里的心脏,隐隐希望她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