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里的人孤枕难眠的不止她一个,彼此相距不到十米,却已经在渐行渐远。
结束晋南地区拍摄当天的傍晚,顾晋也给了她一个信封。
他单独来她房间找她,将文件袋郑重地交递:“你家里托我带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叶乔收拾着行装,把药包和衣物塞进小手提箱里。其实她的东西很少,但她沉默地把一件衣服叠了千百遍,顾晋想起她从前冷战的时候也爱这样,拖延时间等他服软。但是他往往耐得住性子,她到了一定时间就会有小脾气,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这回等着,只等到她淡淡的一声:“放着吧。”
顾晋怔了片刻。他对她的家事一向尽责,坚持道:“程女士希望你能亲手打开。你知道的,她没有直接寄给你,就是担心你不看。”
叶乔往床沿一坐:“拿过来吧。”
顾晋体贴周全地帮她把文件袋的封口绳绕开,才递过去,仍旧不走,驻足在她面前。
叶乔当他是棵盆栽,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刚抽出来就看见页眉黑体字印刷的两个字——遗嘱。
她条件反射地塞回去。
顾晋问:“怎么了?”
叶乔强自镇定,刺他:“你戳在这里不走,不怕别人知道你在我房间待了这么久?闹出谣言是无妨,传到程姜耳朵里就不好了吧?”
顾晋油盐不进,压根不吃她这一套:“你不用故意激我。你爸爸托我好好照顾你,我不能食言。”
叶乔止不住笑:“那你好好照顾了吗?”
真是滑稽,一个海誓山盟转身即忘的人,竟然信誓旦旦说要一诺千金?
顾晋不再答,叶乔也不想再理会他。有些失望她以为已经够彻底,如今才知道失望之下尚有厌恶。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扫地出门。她带着这个念头将纸张猛地抽出,寥寥几页繁复条目一扫而过,她只抓住了关键点——即便程素再有子女,她父亲的一切遗产依然归她所有,连程素本人都分文不取。
这算什么?他在向她宣告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再娶不是因为名利的刻意攀附,所以无论生过什么,他在她面前都拥有骄傲清高的资本?
叶乔的脑海里被千万种念头占据,瞬间神思混乱。
顾晋察觉出她的异样,上前一步,喊她的名字,可是他的声音好像淹没在了她脑海中不断叫嚣的念头里。
叶乔挡开他的手,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出去了。”
顾晋不知出于道义还是旧情,在她心绪纷乱的时候想要安慰几句:“乔乔……”
“让你出去。”叶乔心思烦乱,霍地站起来,手提箱失手砸到地上,“砰”的一声,落在两人中间,暴躁的情绪一触即,“顾晋,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指点点。如果你真的想关心我,那就每晚默默地帮我烧两炷高香祝我婚姻美满事业有成就行了,别来我面前晃。”
她说完提起手提箱就走,余光里瞥见他铁青的脸,知道自己终于激怒了他。她笑着回头,把文件袋甩回给他:“如果你要真觉得亏欠我,想要做什么弥补的话,往我卡里打一百万吧,就算分手费,我说不定会消消气。毕竟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回程的路上她特意没有坐主演的车。赵墨看见她拖着箱子走过来,体贴地帮她放进后备厢里。
叶乔闹不明白她的殷勤,婉拒道:“没事,我的助理会弄。”
赵墨却当她是故意给她吃瘪,以为她厌恶自己,尴尬地笑:“没关系,举手之劳。”
叶乔才觉刚和顾晋交完手,她对陌生人的好意也太过于偏激,转而笑了笑,说:“谢谢。”
赵墨稍愣了一秒,试探地笑:“我们这车有好几个都是你的师弟师妹呢,乔姐你来真是太好了。”
叶乔说:“是吗?哪一级的?”
赵墨渐渐放松,随口道:“都是刚毕业,还有个才大三,课余出来接戏的。”
上车后果然都是年轻面孔。
都是无名无禄一腔热血的男孩女孩,一路闲聊玩卧底游戏,在两旁荒凉的公路上恣情大笑。
叶乔跟她们也不过差两三岁,却好像已经不再年轻了。
混杂在这些年轻演员中间,颠簸的路程仿佛也缩短了不少。
到了市区机场,各人航班飞向不同的地方。申婷陪她坐在候机厅,敬职敬业地给她预报接下来的通告:“上次郑少请你去拍的那期《偶像挑战》收视率破了纪录,有好几档综艺都向公司出了邀请,薇姐帮你推了不少,留了几档国内做得比较精品的,让你再考虑一下。”
叶乔自然知道,她再有天分有实力,没有人气也是不行的。《眠风》的后劲已经下来了,她不抓紧这段事业上升期炒新闻,于公于私,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松口道:“嗯,我回去看看。”
申婷笑逐颜开,乘胜追击道:“王晴明导演最近在筹拍一部玄幻爱情片,因为是高人气游戏改编的,粉丝基础非常高,这部戏的投资在业内也是屈一指的。片方和薇姐接洽,希望请你去试一下镜。”
叶乔以前从来不接速食爱情片,今天却破天荒地问:“试什么角色?”
申婷激动地说:“游戏剧本里是双女主,王导希望你去试女主之一。”
叶乔琢磨着这句话,有些诧异。这样大制作的电影,演员都是一线明星,即便是双女主,应该也不会请她这个段位的新人,更何况她的戏路与之相差甚远。她隐隐觉得蹊跷,但既然只是试镜,便说:“好。”
申婷对她的答复颇为满意。
安排好工作,叶乔要去打个电话,拨出的号码是她家的固定电话。
果然,接电话的人是程素。听到是叶乔,惊讶了一阵,说:“你收到文件了?”
“嗯。”叶乔想说的不是这个,很快掉转话头,“我爸是不是病了?”
程素没料到她问得这样直接,犹疑道:“是……你爸爸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情况变得恶劣,在医院住了几天。”
叶乔心尖泛酸,父女之间即便有隔阂,依然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她看到那份遗嘱的瞬间,第一反应不是财产的归属,而是爸爸出事了。
她语气平定:“严重吗?”
“严不严重都要看展。你以前得那个病,其实也有家族基因的缘故。你爸爸的心脏不好,年纪大了之后问题就暴露出来,虽然不至于现在就作,但总是一个隐患。”程素条理清晰地分析。
叶乔静静说:“知道了。”
没说再见,她直接摁掉了电话。
叶乔站在机场洗手间的镜子前,眼前一片茫然。
直到手机紧接着振动起来,她下意识地去接,听到男人痞气却温柔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
“快登机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叶乔讷讷地说。
周霆深隔着磁波,听出一丝不对劲:“你的声音怎么了?”
叶乔说:“没事。”
“听着像要哭了。”
她声音浓浓:“有吗?”
“嗯。”
机场广播遥遥传来,机械女声催促着她那班航班的乘客登机。
叶乔收拾拎包,敛起声气说:“我要登机了,你过两个小时去机场?”
“好。”周霆深估算着时间,体贴地问,“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提前订好餐厅。”
叶乔又有些莫名泛酸,说:“没有。到时候再说吧。”
周霆深给Ophla和德萨喂着小鱼干,光顾着打电话,左一个右一个下意识地变成了全抛给Ophla。Ophla欢畅地扑来扑去,德萨抑郁地坐在一边,像朵蘑菇黑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失宠。
他眼角轻弯,说:“那到时候见。”
叶乔下飞机时,陵城难得一个晴天。只是这座城市仿佛有不尽的脾气,雨天阴冷刺骨,晴天则狂风大作。叶乔裹紧了风衣,和申婷道别。经历上次粉丝接机未遂事件后,公司开始对她的行程保密,这一回倒是畅通无阻。
她等在地下泊车点,庞大的机场停车库上下三四层,车流缓缓挪动。叶乔突然接着个电话,却不是周霆深。
千溪提醒她:“心理医生约好了。人家是行业精英,这次回国行程很满的,好不容易预约上。今天下午四点,你可别迟到了呀。”
叶乔答:“嗯。”
千溪心疼地说:“很赶吧?唉,都是你拍戏太辛苦了,怎么样,重新回到城市是不是很开心呀?”
一阵狂风刮来,吹得叶乔差点站不稳,她握紧手机说:“挺开心的。先挂了。”
她看见了一辆熟悉的深蓝色卡宴,是周霆深在陵城的座驾。
叶乔拉开车门坐进去,说:“今天风好大。”
周霆深才现她等的地方是车库入口:“干吗站在风口?”
叶乔拽过安全带:“这里是出口,你一定会经过这里。怕你在底下找不到我。”
周霆深眯着眼俯身,说:“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叶乔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危险。
周霆深把车停到一个不堵出口的位置,验收一般把她看个遍:“那片叶子什么意思?”
紧绷的弦一下松弛,叶乔失笑:“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周霆深脑子里没那么多花前月下的弯弯绕绕,收到这片叶子,翻了不少植物学的书,最后还是伍子手底下一个农村出身的姑娘认出了图。为此还被伍子嘲弄了一通,笑他:“哥,你最近不光吃草,还研究上了啊?”
他哭笑不得,从口袋里拿出那片叶子,比在叶乔眼前:“你以后出题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知识结构?”
叶乔故意拿乔:“这个怎么不考虑了,是个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认出它是什么叶子。”
“是吗,你寄片乔叶来,还当你是精怪化了原形。”他越说越没谱,把叶子收在掌心,惩罚似的捏捏她的耳垂,又被指腹下柔腻的触感引诱,眼睑暗示性地敛起。
叶乔再熟悉不过他这个眼神,伸手把他的脸捂住:“还走不走了,我四点约了人。”她把千溪的微信调出来,毋庸置疑地说,“把我送去这个地址。”
周霆深敛眉:“你喊我过来是当司机的?”
叶乔心情愉悦,逗他:“不然呢?”
周霆深把叶子搁鼻子底下轻嗅,说:“那这个呢。寄给我念想念想?”
叶乔笑眸清亮:“它是个凭据。”
“嗯?能兑什么?”周霆深寻着机会凑上来。
叶乔侧脸躲过,嘴唇恰好贴上他的耳郭,低声道:“你脑子里不就想那么一件事嘛。”
他脸色变了变,忽而笑着坐回去,说:“还真不是。”
千溪约好的医生姓温,诊所开在一家民国洋楼里,若不是门口挂的牌子写明,这栋布满爬山虎与花草的花园洋楼,其实更像一位富豪的度假别墅。
叶乔按过一遍门铃,在黑色仿篱笆大门后观察庭院里的花卉,葱绿色间,昙花大片盛放。花期这样短暂的它竟然在大风天盛开,风潮扇动下枝叶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迷醉的香气。
管事披着大衣前来开门,问:“是叶小姐?”
叶乔“嗯”一声,听见他问“这位是”,回头一看,才现周霆深泊完车,竟然也跟了上来。她诧异道:“你不回去吗?”
“我进去等你。”周霆深态度坚决。叶乔拗不过,询问了管事,对方才放人进去,说:“我们医生不推荐家属陪同病人一起问诊。这位先生可以随我到茶厅。”
周霆深跟着人进去,庭院幽深,大厅布置成古旧的民国大户人家样式。趁管事去通知温医生,他终于道出不满:“你一定要挑个这么故弄玄虚的医生吗?”
叶乔既来之则安之,说:“不是我挑的。我表妹沉迷英剧,这个医生的作风比较符合她的审美。”她笑着安抚他也安抚自己,“其实国内的心理咨询行业不达,私人诊所良莠不齐,据说这位已经算业内翘楚。”
周霆深嗤笑:“他是家财丰厚,砸出来的名声吧?这样的配设去开家餐厅倒很雅致。”
“食色性也。你就知道这两样。”叶乔将简单的嘲讽说得诘屈聱牙。
周霆深将人封在墙角,肃声道:“你都说‘食色性也’了,叶乔,其实你犯不着为了那点事看医生。”
叶乔乍然被他的长臂堵住了去路,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病。”周霆深高她一头,俯身时她的视线只能瞧见他唇上那个刚刚愈合的细小伤口,他紧抿一下唇,轻轻开合,“人有一些心理需求和行为是正常现象,无需一定要拿正常与不正常划分,你也没必要一定从科学角度找原因。”
叶乔无辜挑眉:“不从科学角度解决问题,要怎么办,跟你一起信上帝吗?”
周霆深凝眉。
叶乔两掌摊开在面前:“无意冒犯你的信仰。但我是个无神论者。”
周霆深不理会她企图让气氛轻松的插科打诨,眼神认真地承诺:“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癖好,我都不会介意。”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叶乔总算明白过来他把自己的“心理疾病”理解成了什么。她不打算和他详细解释来看心理医生的真正原因,她的心和她的心脏都在承受以往无法承受的苦痛。
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打趣地笑道:“嗯,非常感谢你的不介意。不过就算你不介意,保不准以后总会有人介意。我觉得有必要这次一并解决一下。”
后面的句子都听不清了,周霆深的注意力停在“总会有人”这四个字上。
她的“总会有人”是什么意思?未来男友,甚至丈夫?
那他呢?她倒是潇洒。
以后?她的以后只能由他来参与。
叶乔陡然感受到面前这个人带来的重压,他的目光如铅,落在她的肩上,竟让人觉得不堪重负。她脑海里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慌乱地抓住,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周霆深,你是认真了吗?”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后半句话她没说,但她相信他听懂了。
那双锋劲俊漠的眼睛,瞳仁微颤了一下,眼睑骤然收敛。那是被人言中心事想要逃避的信号。
周霆深还未开口,偏生这时候管事的脚步声在走廊一端响起。叶乔趁势逃离他的目光,徒留他面色幽沉,危险又陌生。
待管事走近,叶乔问:“温医生方便了吗?”那沉定礼貌的语气让他刚才想要脱口而出的回答显得荒谬滑稽。
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随我来。”
叶乔最后看了周霆深一眼,走进了咨询室。
她没听到答案,她怕他给的回答非她所愿。
室内静寂。
“ndorphn,内成性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愉悦感的来源。人是具有自我调节性的动物,像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拥有自净手段。当人遭受剧烈的疼痛或者悲痛的时候,脑下垂体会自动分泌ndorphn,使人产生愉悦感来抵消痛楚。
“这就是为什么在剧烈运动之后,人往往会觉得愉悦,从而误认为愉悦感来自于剧烈运动本身。其实不过是因为运动后缺氧,导致大脑自我保护,用ndorphn来抵消缺氧的痛苦。”
叶乔敛容听了许久,打断他:“所以?”
温医生两手长指相合:“所以叶小姐你不必担心。你所有的放纵欲,其实都来自于长期的压抑。这与你幼年的心脏病史很有关系。也许现在术后康复的你能与正常人的生活无异,但在你心目中,你与常人是不同的。所以你谨小慎微,在生活上处处不敢越界。”
他阐释:“长期压抑自己的物理与生理需求的人,在获得某个otvaton之后,会加倍释放欲望。情感破裂,家庭变故,事业压力……种种,都可以成为你的otvaton。”
夹杂英文的分析让她不适。叶乔反对:“但我不觉得愉悦,这些对我而言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