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不大,只有一间半的门脸,摆着七八张长短桌案。堂房里有些阴暗,靠墙的柜台上点起了盏油灯,一个戴文士巾穿蓝布袍的人凑在灯下,一只手拿着本帐簿之类的册子,一只手捏着一支秃笔,愁眉苦脸地又是摇头撇嘴又是唉声叹气,连田岫他们进门,他也没有瞥上一眼。直到伙计唱歌般高声吆喝“老客,两一一位!热汤热巾的一一来啦!”,他这才抬起头,迷瞪着眼睛来回逡巡着。
一霎时,掌柜脸上的愁苦神情就变幻作洋溢的热情。他马上放下手里的帐册,从柜台后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在衣裳上使劲地擦了擦手,三步并两步抢到门槛外,接过伙计手里的拂尘先帮着汪少卿掸扫身上的尘土,拂了肩头扫袖子,刷了前襟扫后裳,等汪少卿跺着脚用干布抽打鞋面上的土,又转身打算帮忙田岫。田岫怎么可能让他帮忙这种事情,一侧身回避过去,伸出手说道:“拂尘给我!我自己来!”
掌柜的这才觉,这位七品官居然是个假公子,说过无数遍的一大堆讨喜逢迎话登时就全都憋回肚子里,愣怔了一下,脸上又换作局促不安的神色,搓着手说:“……呀,这怎是好!上门都是客,这点些微小事,怎能让大人自己动手?传扬出去,别人定定地要说是我家的不是!”他嘴上说得好听,到底还是没有伸手帮忙。话是对田岫说的,一双眼睛却望着汪少卿,又说,“两位大人,里面请。一一要雅间?”
“你这里还有雅阁?”汪少卿怔了怔。他在街面上瞧得很清楚,这家酒肆虽然是一楼一底的两层布置,但楼上那一层的高低很有局限,飞檐压得低不说,几扇窗户也没有雕棂,显然不是待客的雅阁,多半是酒家和伙计的住宿歇息所在。他朝堂房里望了一眼,借了柜台上灯火的光亮,这才瞧见右边有两道用棉布帘子遮掩起来的地方,看来棉布帘子背后就是掌柜所说的雅间了。他琢磨了一下,摇头说:“算了。天色不好,雅间里肯定晦暗,还不如这外间敞亮。”回头又问田岫,“田大人之意如何?”
田岫把拂尘交给掌柜,说:“就外间吧。”
两个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挑了张桌案坐下,又用酒肆送来的热水洗了手和脸,各自握了一盏热茶汤慢慢呷着解乏,嘴里有一句没一搭地拉着闲话。酒肆里也没别的客人,两三个大伙计你来我去,眨眼间就送来四色果子四色果脯,热情的掌柜把两边墙壁上灯龛里又放了两盏油灯,又帮他们斟满茶汤,这才笑眯眯地问说:“两位大人,想吃喝点什么?”
“两荤两素,汤水随便。”汪少卿抿了口茶汤,随口说道,“有什么拿手的酒馔么?”
“……有鱼脍。”
汪少卿皱了下眉头,左右打量了一番。鱼脍就是把生鱼去头尾肚皮,切成薄片或细丝,再蘸上姜丝蒜汁芥末香菜酱料橘皮盐粒做的料汁,做得精致的话,足称得上是一道美食。但做不好的更多。这道菜的诀窍一是鱼片不能过厚,二是大酱必须滋味鲜美,不然的话,要是压不住生鱼腥气,那才真叫作一道菜坏了一桌的佳肴。看这家酒肆的器量格局,他怎么也瞧不出哪里有“侍女金盘脍鲤鱼”的气象。
掌柜瞧出他的迟疑,马上就说:“还请大人尝一尝小店的‘缕飞水晶脍’。不瞒大人,我家的这店名‘缕飞’,就是因由这道‘缕飞水晶脍’而来的。”又拿眼睛去望田岫。他是开门做生意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汪少卿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心意坚决,只凭几句话很难打动,只有指望田岫能帮这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