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自己也曾考虑过四川。
如果能够占据四川,一者能够自固,二者有足够战略资源储备。无论是粮草、食盐、木材、煤铁……四川都能够自养自足,在这乱世中等待机会。在他的记忆中,原时空的李定国在云贵那等穷山恶水之地都能支撑永历政权十余年,若是自己占据了四川,十年的安然经营是肯定能有的。
十年之后,人手充足,正好出去统合天下,荡尽妖氛。
只是给吴甡这么一说,朱慈烺也开始担忧四川会消磨士气,与各方土司纠缠不清。虽然四川有秦良玉这样忠勇无二的能将,但到底也是个少数民族杂居,几次三番兴起叛乱的不安之地。
“臣以为,四角之地固然是‘金子’,但如今大明沉疴极深,真要图谋痊愈,只有先行温养,退而取其次,以四边之地生聚教训。”吴甡退后一步,突然趴在地上,将散落的稻草梗拢聚起来。
稻草梗在吴甡的规制之下,颇为有序的分成了代表山脉河流走势的线路。吴甡又从周围的地上捡来泥块、布头、乃至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碎骨头,随手摆放之间,做出了高山、丘陵。
朱慈烺看着地上呈现出来的皇明“地图”,以及吴甡手不二落的熟练,真不知道他在这黑狱之中做了多少次。
“殿下见笑,罪臣无聊时便摆放这舆图消磨时光。”吴甡见朱慈烺看得眼睛都直了,微笑解释一句,随手一指:“这里是山西,诚如殿下所言,时rì一久便粮尽援绝,乃是死地,断不可取。”他又再指向长江一带:“湖广熟,天下足,可惜现在湖广已经落入了贼兵之手,若要与之争夺,实在不异于虎口夺食,即便夺过来,也是惨胜犹败的局面。”
朱慈烺点了点头,接口道:“汉中就不用说了,献贼进了四川,闯贼一旦夺了关中,汉中便是孤绝之地。先生是属意山东了?”
“诚然。”吴甡点头道:“山东接连京畿与江南,若开海运,便可得江南钱粮。走陆路,可进取畿南、河南、徐州,角逐天下。尤其是当地乃圣人之乡,民风醇厚,人心可用。”
“可惜齐鲁之地唯有南面是丘陵山壑,东面临海,余者便是平原。我可以往,敌亦可以来。”朱慈烺对这个地区颇有些缺乏安全感:“当年齐国不战而降,一者是天下大势难以违悖,二者也是实在缺乏险要防御从燕国南下的秦军。”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道,“要不然怎说它是‘银边’呢?再者说,虽然山东北面少关隘险阻,却有黄河地利,真要有一支强军沿河驻守,也不是轻易就会被人打下来的。当年太祖取山东,而开大都门户;成祖取山东,而能跃马金陵。一旦天下之势陷入中分对峙局面,山东便是南北必争之地,也是可征南北之处。”
朱慈烺看着地上简陋的地图,心中却在想吴甡的事:恐怕这位戴罪辅臣的心胸眼光,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高深一些。
“南北朝局面恐怕难说。”朱慈烺轻声道:“我所担忧的是,一旦京畿失守,闯贼南下先要攻取山东。不知道经营山东是否还来得及。”
“即便来不及,也可以层层退守,直取皖、淮之地,图谋江南。”吴甡肯定道:“再者,臣以为,闯贼若是南下,势必溃败。”
朱慈烺知道李自成根本没有机会南下。
崇祯十七年三月打下ě jīng之后,大明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关宁铁骑已经在驰援京师的路上了。李自成只有先解决吴三桂,才有巩固新朝的时间。而吴三桂直接献出山海关,放进东虏大军,李自成大败一片石,哪里还有机会南下?
要防的不是李自成,而是东虏满洲人啊!
“我也不以为闯贼会南下,但还是想听听先生的见解。”朱慈烺缓缓道。
“因为闯贼未立文法。”吴甡蹲在地上,仰头道:“流贼看似糜烂天下十余载,但之前皆是‘流寇’,抢了便走。直到去年,闯贼、献贼方才真正订立文法,明确尊卑,统一号令,往派官吏管辖人民。文法不立,根基不牢,只要有一场败仗,便是土崩瓦解之势。故而闯贼占的地盘越大,其崩塌也就越快。”
“有些道理。”朱慈烺点了点头,承认吴甡之说。
从战略上来说,李自成的确是因为没有确立文法而战败的。他若是耐心经营山陕之地,以湖广之粮救济,三五年之后再打ě jīng,即便败了,也有关中为根本,湖广、山西为羽翼,绝不会一败涂地。
想李自成兵败一片石之后,一年间兵败如山倒,最终命丧九宫山。而他的残部,却在川鄂边区占领州县,坚持抗清二十一年,直到康熙三年方才覆灭,所谓夔东十三家者。这便吴甡所谓的根本是否扎实。而要扎实根本,看的便是文法。
文法便是文制法规,直接体现一个政权所代表的阶级立场,以及文明程度。
大明的文法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二百七十余年,取法唐宋,兼容蒙元,虽然如今流弊丛生,但只看纸面上却不至于让人脸红。
李闯占领襄阳之后方才确立文法,行六政/府制度,虽然改名换姓,却仍旧是大明的那一套。因为没有着实的治政经验,文法更是显得单薄粗陋。加上闯营的根本灵魂只是李自成一人,即便这粗陋的文法也往往被李自成一言堂所取代。
至于张献忠,那更是直接抄袭的大明制度,一字未改。
朱慈烺承认文法的重要xìng,但更关注眼前的实际可能xìng。他指了指代表京师一块碎骨:“我说闯贼不能南下,是因他若占据京师,势必面临后背芒刺——关宁铁骑。”
“殿下一针见血,的确如此。”吴甡道:“朝中已经有人散布舆论,想请陛下放弃关外之地,调关宁铁骑入关平贼,只是不知如今是否成议。”
“尚未听闻。”朱慈烺摇了摇头:“兹事体大,哪位阁辅肯负弃土之罪?皇父固然英伟,也难做出这等决策。”
吴甡点了点头,又道:“如此经营山东的机会便来了。只要让辽镇守住山海关,以永平为屏藩,便可吊住闯贼主力。”
“若是闯贼北上攻打山海关么?”
“这……辽镇能战更胜秦兵,闯贼焉能以卵击石?”吴甡心中一奇:辽镇不去ě jīng勤王已经足够李闯偷笑的了,哪里有自己送上门去的道理?到时候地利在辽镇一方,李闯的兵员配备肯定也不如每年拿着数百万两辽饷的辽军,焉能取胜?
“因为他是李自成嘛。”朱慈烺随口敷衍道。
历史充满了偶然和不可知。谁知道李自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带着全部jīng兵去找吴三桂晦气?或许只是因为晚上做了个梦,或者是脑袋抽了一下,完全没有必然xìng可言。
吴甡眉头皱起,道:“若是李闯营内有智谋之士,绝然不会让他在人心未固之时出兵山、永。不过……若是他真的去了……”太子说的可能xìng就是等于零,作为臣下的也得加以考虑。吴甡沉吟良久,方才道:“臣实在不觉得他有取胜之力。”
——若是李自成不能取胜,吴三桂为什么要献关投降满清呢?
朱慈烺看着地图,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到底不是历史专业的高才生,事实上以他知道的明清历史,只能作一个大方向的指导,设定一个倒计时jǐng钟。对于微妙的人心判断,国家大势的决策,若是没有时下的情报,便也如同瞎子一样。
“若是,”朱慈烺终于打破沉默,“若是李闯去了,而且能打赢辽军,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