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几个小孩子的引领下,刘彻在一间狭小的小居室里,看到了躺在坑上的一个老妇。
她显然病的比较厉害,卧在床榻上,哎哎呀呀的不时呻吟着。
两个馍馍放在她的病榻前,连一口都没有咬。
刘彻看着这个老妇,叹了口气。
在来之前,刘彻就已经知道这个家庭的情况。
准确的说,这个家庭是绣衣卫从数十个备选家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家庭。
既有着足够的代表性,又有着足够的话题度。
自然,这家人的情况,刘彻清清楚楚。
这个躺在病榻上,有气无力,白苍苍,全无血色看上去至少六十多岁的老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今年才四十五岁!
生活和丧子之痛,将她折磨至此。
望了一眼那两个已经冰冷的馍馍,刘彻走上前去,对那个妇人鞠躬拜道:“晚辈王某,拜见伯母……”
然后,他拿起那两个馍馍,递给一个随从,吩咐道:“拿去热热……”
那妇人见状,先是惊讶于刘彻的到来,随即就立刻挣扎着起身,将那两个馍馍抢在手里,怎么也不愿让人拿去蒸热。
很显然,这个妇人,并不是已经病的不能吃东西,而是她决意绝食。
这样的妇人,在如今很常见。
很多关东的偏远乡村,那些患病或者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都会这样选择。
农民的自杀率,在封建时代的中国,素来居高不下。
作为一个自诩还算合格的统治者,刘彻当然知道相关数据。
看着这个如同受惊的小鹿一样,惶恐不安的蜷缩在病榻的角落里,一双眼睛狐疑不定的望着自己的妇人。
刘彻露出一个微笑,蹲下身子,对她道:“伯母不用害怕,我与令郎有同袍之情,此番上门,就是想要来看看伯母和弟媳……”
见对方依然害怕,刘彻不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
他摸出一个铜符,摆在对方眼前,道:“吾乃阳信君之侄,与南皮侯同属一族,当朝太皇太后,吾之大人也!”
这番介绍,加上那个雕龙刻凤,绝对做不得假的身份铜符,让这个妇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依然畏惧无比,显然,这妇人吃过贵族的亏。
甚至可能吃过官府的亏。
对于官吏和与之相关的人,有着万分戒备。
刘彻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究其原因,还是祸起萧墙。
这妇人之子阳唯,虽然战死沙场,但死之前,却是有着战功。
从刘彻了解到的来看,其记录在案的功勋,包括了传递军情、斩两级以及获匈奴战马三匹。
依照制度,哪怕他战死,这些战功也可以为他的家人带来一笔不错的赏赐。
包括一栋标准的军属宅院、一笔一次性的总价值不低于两万钱的军功分赏、其遗孀和遗孤每年两百钱的津贴(持续到遗孀改嫁/遗孤始傅),以及一个一子入思贤苑的名额。
若是阳唯有着组织,有着长官庇佑。
靠着这些补贴和分赏,他的家人就算不能过上小康生活,一般的温饱基本也可以满足。
一子入思贤苑,更是一个可以让家族有可能迁跃阶层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有着足够的补偿和收益,天下人才会如此踊跃的从军。
但问题就在于——这阳唯是自带干粮的炮灰。
背后既没有组织,也没有靠山。
是以,他留下的遗产,对于他的家人来说,非但不是一个保障,相反,还可能是一张厄运的符咒。
如同小儿持金于闹市,总会有人心起歹念,欲要霸占和强夺。
特别是那个思贤苑的名额,就像是一张不记名的北大录取通知书。
转瞬之间,就在一个圈子里激起波澜。
于是,有人开始动手,勾结或者说指使着基层的几个相关官吏,将这本该属于阳唯之子的名额,移花接木,给了自己的儿子。
这并不需要什么太多技术。
左右不过修改一下户籍,将自己的儿子,顶替掉阳唯的儿子就可以了。
上面有人动手了,下面的经办者怎么可能会闲着?
你上头的人拿走了最大的肥肉,下面的人总得喝点汤吧?
且在官僚眼里,既然有人动手了,那也就意味着,哪怕天塌下来,也是个高的去顶。
于是,在经过一番操作后。
阳唯的所有应得赏赐、抚恤金、津贴以及其他待遇,莫名其妙的一滴点都没有落到阳唯遗孀和遗孤身上。
但在少府和内史的档案和报告里,却显示着这些待遇,都已经足额放。
官僚们的手段,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欺上不瞒下。
阳家人自然不服。
不服就要上访。
少府、内史、廷尉,乃至于执金吾,相关衙门挨个的去找。
但,有人既然动手了,岂会让他们去告状?
游戏、地痞无赖、官僚,轮番上阵,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总之,就是一句话:乖乖的认输,或许有些甜头,但倘若冥顽不灵,那就要你好看!
想着此事,刘彻心里头就有火。
“官僚果然靠不住……”他攥着拳头在心里想道。
当然了,在事实上来说,其实绣衣卫也未必能靠得住。
还是得再建立一个新的情报组织,两两竞争,如此才能保证,不管是官僚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瞒过他这个皇帝。
心里虽然如此想着,刘彻脸上却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从那妇人手里拿过那两个馍馍,递给一个侍从,让其拿去蒸热,接着安慰道:“伯母以后不需要担心了,有吾在,旁人断断不敢欺负您与您的家人了……”
“多谢贵人……”妇人似乎是信了刘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倒是那几个孩子,非常懂事,一见祖母哭泣,立刻就上前抱住祖母。
刘彻见此,知道已经获得了这家人的信任,于是,问道:“伯母可有什么冤屈或者委屈?不妨与吾说说……吾必定为伯母主持公道!”
说这话时,刘彻无比自信。
而这正是这家人所需要的!
于是,这老妇就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跟刘彻大吐苦水,诉说冤屈。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直到这妇人沉沉睡去。
刘彻的脸上,却已经满脸寒霜。
从这妇人嘴里,刘彻知道了更多绣衣卫报告和文字所无法传递的信息。
他睁开眼睛,看向一个侍从,吩咐道:“去叫内史、少府卿还有廷尉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