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这般的景色。
打从被如来老儿反手压于五指之下、又被贴上那一纸帖子,他能瞅见的也就只有一片黑暗,唯一露在外面的不过是一只能勉强摇动的右手。然而,只有这一只手留在外面也做不了什么,加之在太上老君那八卦炉中那七七四十九天三昧真火的灼烧带来的影响,想挣脱无法。
心气儿比天高的齐天大圣,偏生在这时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在心里咒骂着如来,整整二十四个时辰都没合上过眼。
他如何会落到如今这地步?
孙悟空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的,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和如来之间,实力上的差距是难以忽视的。
若是有一天——
他恨恨地想着。
若是有一天,他从这山下出来,头件事便是再打上天庭,再搅他个天翻地覆。
“……别灰心嘛。”
他听见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这让孙悟空更有些烦躁了。这个不久之前刚刚从身上这座山传来的女声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他其实很想让对方闭嘴、给他点安静的时间让他自己待一会儿,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么做,还在一开始的时候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孙悟空有些怀疑她的身份——她有可能是被如来老儿派来监视他的,但他仔细一想又觉了不对劲,如来是用右手化为五行山将他压于山下,所以五行山的原身便是如来那只右手,本应不该具有神识才是,可如今那家伙自称为五行山……
他对此有了那么一点兴趣。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他也不再排斥与对方交流,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俩沉默的时间总是绝大多数。孙悟空也能察觉到对方试着在动用自己的力量,毕竟在贴上那道帖子之后,五行山便落地生根,他与对方贴合得如此紧密,感觉不出才是怪事。
如来让他吃铁丸饮铜汁,孙悟空自己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只不过有些怀念花果山上结出的新鲜水果和偷吃过的那些蟠桃。倒是那个自称是五行山的,起初还真是问了个傻问题,弄得他作也不是,不作也不是。
他觉得一定是对方把他也带蠢了,他也才会闲着无聊扯那么些问题去问她。
一来二去地,他把对方的性格也摸清了不少。她的言语和行事风格完全没有丁点如来的风格,况且这才不过短短两天,想必不可能是在化形为山后突然产生了灵识;另一方面,孙悟空倒感觉这不过像个年纪不大的寻常人类,他由此生出了一种猜想——未必就不是某个孤魂野鬼的魂魄附在了这五行山上,可普通的鬼魂,会当真感受不到一丁点如来的法力而擅自接近?
别的不说,肯定是会先被土地或是五方揭谛拦下的。
这个猜测还有一个疏忽之处。
从对方所说过的话的内容和语气来看,她丝毫未曾提及过自己的死亡,反倒偶然间提到过的都是些孙悟空未曾听闻过的事情,他压根无法从中推断出对方的来处。如此的扑朔迷离愈是激出了他的好奇心,他忽然觉得,和她聊聊也是件颇有乐趣的事了。
在那之后,他甚至偶尔还会教导教导对方如何修炼。从她的笨手笨脚来看,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如来那边的人物,当然,话说回来,他也感觉得出对方资质了得——虽然还及不上他——这也从另一方面佐证了这的确还是如来右手所化之山,而不是被别的什么所顶替。
不,或许确实是顶替了罢。
只不过并非是通常意义而言的“顶替”……
孙悟空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点对方的身份,但实际上又没有,时间倒也消磨得快,他本以为在这五行山下会度日如年,可没想到仿佛只是眨巴个眼睛的功夫就到了冬天。
五行山并没有他想象中结合得紧密,近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重新挣出来,至少将脑袋露在了外面——当然,也就仅限如此了。此时已然是瑟瑟之秋,满眼只能见得一片金黄,从秋转冬的变化让这金黄也逐渐染上了白色。这地方的气候比花果山严酷得多,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可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惜他也不总是感觉这么良好,最为严寒的时候,他也多少觉得有些难捱。他心里又开始赌咒骂着如来老儿,心道他肯定是故意选了这么个环境。
哪知道,身上压着的这座山比他自己还紧张,那语气的忐忑再怎么掩盖也没办法瞒过齐天大圣的耳朵。
这样好像也不坏。
直到这时,他还没觉到自己的想法与一开始相比的变化。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呢?
孙悟空侧过头往后睨了一眼和猪八戒交谈甚欢的家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在他被压在五行山后的第十年的春天,某一日的清晨,他是被从头顶上落下来的桃子给砸醒的。
他假装自己一直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也假装自己一直都没察觉到对方为了栽培起一棵树所手忙脚乱费的劲。等到他闻到桃果的香气儿的时候,他可就没法再装下去了。但这一次,他还是装着毫不在意地开口问道:“你在鼓捣个什么玩意儿?”
“桃子啊,大圣。”
她喜滋滋地答道,接着就开始叙述她是怎么在后山腰上现了个被咬去一小半的桃子,又是怎么费了老鼻子劲把它滚到了这边来,又是怎么折腾了很久才逐渐找到栽培的要领。孙悟空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应上两声,自己都好奇自己怎么来的如斯耐心,听她在这儿絮絮叨叨半天。
同一年的冬天,每当土地他们不在时,他头顶上总是会多出一块造型丑陋的石板,曾称号作“美猴王”的孙悟空对其嗤之以鼻,却也知道这是对方花了多少力气才勉强弄出来的东西。他领了对方的好意,另一头,心里却有点微妙。
无缘无故地,又有何必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