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对着镜子一看,脸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见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樱花瓣儿的色还要浅。
她用冷水洗过脸,才恢复了些精神。
洗漱间里空荡荡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风吹进来,她后背冷冰冰的。
一个穿白色护士袍的女子走进来,站在她身旁。
静漪以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经洗漱完毕,便往旁边让了让。护士说了声谢谢。静漪正要离开,那护士轻声问道:“密斯程,我是丁晓玲。您还记得我吗?”
静漪打量她一会儿,确定她就是昨天同顾鹤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是怎么进来的?”静漪问。
丁晓玲一身护士袍,似模似样,不像是装扮的。
“我是这里的住院部护士。昨天我休班,这会儿刚刚交接完工作。”丁晓玲回答。她指着自己胸前绣的字,协和医院标志旁边,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晓玲见静漪只是望着自己,说:“完全是凑巧,今天排班,由我负责护理程太太。不过密斯程若是觉得不便,我可以同护士长说换班。”
“那样最好。”静漪对着镜子,打开辫。“也请您谅解。”
丁晓玲说:“万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静漪并不同她客气。
“护理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尽责。”丁晓玲自然知道程静漪并不乐于在这里见到她。程静漪的冷言冷语,也在意料之中,她并不介意。她耐心地说:“密斯程,你也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只是一批药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卧床,这点医药费不在话下,尚且忧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体会这份心情?他们,也先是人。对人的怜悯,不是从医者最起码的道德吗?”
静漪慢慢的梳着头。
骨梳顺着丝滑动,丁晓玲的话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会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去做。但是今时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说:“告诉顾鹤,我的条件是:第一,让把他手上的证据副本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是否要帮助你们;第二,事成之后,我保留随时要求送我去苏*的权利;第三,不准你们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样的理由对我的家人造成困扰。如果答应,我就履行我的承诺——但是记住,决不允许你们的人直接参与这次行动。我有权随机应变,临时改变或者取消行动计划。丁小姐请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顾鹤。”
丁晓玲的手藏在口袋里,这时候静漪都看到她骤然攥紧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谢谢你,密斯程。”丁晓玲声音颤。
静漪已将头编成一个斜辫,丁晓玲的激动她看在眼中。
“不用谢我。我自保而已。”她说。
“不。他说你善良,没有说错。”丁晓玲低声道。
静漪将辫梢儿拈在指间。
“我是圣约翰护理系毕业的,密斯程。在学校的时候就认得你们了。我曾经参加过密斯程家的花园餐聚。只不过,密斯程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候……你不太会留意到其他人。”丁晓玲拧开水喉。哗哗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静漪的记忆。
她的确不记得丁晓玲这么一个人了。
她甚至那样的花园餐聚因何、因谁而起,也已经快完全忘记并且打算不再记起,更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人”……她伸手将水喉关了。
仿佛哗哗的水声一停,有些东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适可而止。”她说。
“明白。”丁晓玲点头。
“记住我的条件。我等你们的答复到明天早上。”静漪将面盆端起来,“我不善良。是你们的威胁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让我的过去,影响我和家族的未来。”
静漪走出洗漱间。
对丁晓玲最后说的几句话,几近咬牙切齿。那种被毒蛇咬啮住皮肉的感觉再次抓住了她,只是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放出来的毒蛇。
图虎翼看到她回来,抬脚碰了碰长椅,四宝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揉着眼睛看清楚静漪走到跟前了,红着脸叫了声“十小姐”。
静漪轻声说:“不妨事。”
四宝挠着头,憨憨的笑着。
“吃过早饭都回去吧,太太在这里养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静。”静漪说着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经醒了,静漪伺候她洗漱。
静漪将母亲的放下来。
宛帔的头黑而亮,垂下来,厚厚的丝光缎子似的。
静漪的手骨梳似的拢着她的。
头顶一丝白翘了出来,静漪挑起来。
宛帔从镜子里看到,问:“是白头吗?”
“娘以前是没有白头的。”静漪说着,就想给拔了。宛帔阻止她。
“有白头怕什么。”宛帔微笑。
静漪摇头,给母亲把头挽好,别了一支碧玉簪子。
那根白藏在髻里,是不见了。
宛帔见静漪脸上的神色有些怪,笑道:“你以为娘是不会老的吗?你再不听话些,娘的白头会一丛一丛的生出来的。”
静漪张了张口,握着宛帔肩膀的手,松了一下。
宛帔见她呆,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又冒呆气。”
“娘,父亲今天会来看您的。”静漪忽然说。
宛帔怔了怔,轻轻“哦”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泛起红晕来。被静漪瞅着,她转过脸去,拂了下鬓角。
护士敲门进来派药,又有家仆奉命送来早点,病房里人多了起来。
静漪吩咐秋薇分出一些去给图虎翼他们。不一会儿秋薇回来,却带进来图虎翼要她带进来的东西——陶骧让管家程大安亲自来的,带来了怡园的自制早点——静漪不想陶骧会这么做,趁护士在,她出来,见了程大安,叫声“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