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紧了女儿,生怕再被他夺走。
他并没有拦着她抱走女儿,而是低声道:“回去吧,有人等着见你。”
静漪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抱着女儿对老祖母屈膝行礼,跑着出了门……
陶骧和老太太一起看着静漪母女被轿子抬走,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奶奶。”陶骧刚开口,陶老夫人一回身朝正座走去,坐下来,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严厉。
“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她问。
陶骧默然。
“过来有什么事?”陶老夫人问道。
“奶奶,大姐和大姐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程家三少奶奶。八妹本打算立即过来,不过文谟刚刚度过危险期,她还需些时日。”陶骧说。
陶老夫人沉默片刻,望着陶骧。
“你大姐他们能顺利过来,也是他们的一个人情。”陶老夫人道,“三少奶奶既然来了,想必也要去见见静漪的。”
陶骧沉默。
“强迫她们母女分离,这事不妥。大人再怎么着,不能委屈了孩子。况且你父亲也病着。就让静漪带着孩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陶老夫人说。
陶骧点了点头。
静漪在祖母怀里痛哭……她在他面前,从未那般哭过。
他心原本麻木的很,可是看着她哭着说恨他,心就像是被谁拿着针尖挑开了一道口子,起初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要过好久,才会觉得疼。
而且这疼,越来越重。
……
静漪抱着女儿进了门,万没想到在客厅里等着她的,竟然是索雁临。
索雁临看到静漪,立即过来。
“静漪你……”索雁临看着眼前的静漪,她再镇静的人,也难免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三嫂。”静漪轻声叫道。她并不闪避,望着雁临。
索雁临看了她怀抱的婴儿,轻声问:“可以抱抱吗?”
静漪摇头。
她刚刚夺回来的女儿,谁都不想给。
索雁临愣了下,仍看着襁褓中的女婴,轻声说:“长的可真好……真像你。瞧这小嘴儿、小鼻子……父亲和母亲见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静漪看着女儿粉红色的小脸儿,禁不住柔肠百转。她这才伸出手臂去,允许索雁临抱囡囡。索雁临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接了过去,被静漪扶着坐了下来,仔细看了又看。
“看也看不够。”索雁临说着,望了静漪。
“三嫂怎么来了?”静漪问。她让奶妈把女儿抱上楼去。冷静下来,要和三嫂说说话了。陶骧也说了,有人在这里等着要见她的。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三嫂会来……她望着三嫂——索雁临看上去很疲惫。这应该不只是长途飞行的结果。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一定不比三哥来的轻松。
她也得佩服三嫂的勇敢。
“陶伯父病重,理应来探望。”索雁临避重就轻。
“那三嫂探望过后,就快些离开吧。”静漪轻声道。
索雁临看了她,说:“除了探望陶伯父,也想见见之忱。此行目的不完全达到,是不会离开的。”
静漪刚刚痛哭过,带回女儿让她短暂地精神为之一振,听了索雁临的话,仿佛那点精神头都要被打散了似的,又头昏脑胀起来……她半晌没言声。
“就是要劝之忱,也得让我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好放心。”索雁临说。她握着静漪的手,“我与牧之先谈了谈。他始终不肯向我保证不伤及之忱性命。”
“三嫂,”静漪低了头。索雁临的手仍然干燥稳定,真是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她心内叹了再叹。三哥何其有幸,娶妻若此……“三嫂应该了解牧之。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开出的条件始终没变。三哥也始终心知肚明。三嫂来游说牧之,倒不如让三哥趁早明白过来。不过,三嫂眼下可也不必过于担心。牧之的目的并不是想天下大乱,而是使各方能够一致对外。伤及三哥性命,那是最后一步……你们也别逼得他走这一步。不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索雁临望着静漪。
“三嫂曾经和我说过,会处处以三哥为重。到今日我能够看出三嫂此言非虚。但是三嫂务必要明白,三嫂如此待三哥,前提须得是三哥正确。否则,三嫂便是助纣为虐。”静漪嗓音沙哑。
张妈过来给她们上了茶。
索雁临端起来喝了一口,转眼望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静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除了跟牧之表明态度,也是想来探望你。一别年余,总惦着你在这里好不好。”
静漪轻声说:“静漪多谢三嫂。”
索雁临看着她,说:“我来之前,还想着,或许以你在陶家的便宜,须请你想方设法斡旋。今日看来,你有你的难处。我纵然着急,也不该为难于你。我想你已经尽力了。”
静漪怔了怔。她明白三嫂言下之意,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够为营救三哥做些事的……她吸着气,坦白地告诉索雁临道:“三嫂,恕我无能。”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索雁临见静漪脸色更不好看,忙解释。
静漪说:“三嫂,坦白地说,我的确不便再插手此事,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索雁临低声问道:“那你……”
“三嫂还是顾得三哥好了。至于我的事,不必多虑……陶家并没有为难我。上人们待我们母女都很好。对囡囡,更视若掌上明珠。三嫂完全不用担心我。来到此地,三嫂倒是应该处处当心。”静漪说。
索雁临点头,轻声道:“还是委屈你了,静漪。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谢谢三嫂。我祝三嫂早日愿望达成。”静漪说完,沉默下来。
索雁临明白这是静漪要送客的意思了。她也不便久留,告诉静漪自己下榻之处,便带着秘书一道离开了。
她走后,静漪上楼去,看到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的女儿,她俯身亲吻了她……大滴的眼泪落在囡囡唇边,囡囡小嘴一吮,吮了进去。
她急忙给囡囡擦脸。边擦,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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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雁临对陶骧的游说自然并没有起到作用。但是陶骧在两日之后,下令允许索雁临通过封锁地带,面见程之忱。时间只有短短的半日。回到兰州城内的索雁临再同陶骧会面时,带回的仍然是程之忱强硬的态度。
程之忱既不妥协,陶骧亦不让步,事情仍然处于僵局之中。程之忱被围困日久,渐渐处于弹尽粮绝之势。增援的中央军被马仲成的部队隔离在外。不但投鼠忌器,西南的白系虽受重创、还在重整旗鼓当中,但与西北军遥相呼应,实力仍不容小觑,也令其不能轻举妄动。
滞留在兰州的索雁临心急如焚,守在陶家的程静漪也度日如年。
此时陶盛川病势日重,陶家上下都为此忧心忡忡。眼见便是中秋节,陶老夫人命人今年的中秋尤其要准备的经心些。可就在中秋前夕,驻守关外的中央军一部与日军生冲突。冲突在数日内迅速演变成震惊中外的东北事变,战火迅速蔓延。节节败退的东北守军战线不得不缩回关内。段奉孝连急电向南京请示,要求南京授意对日军实施报复性打击。没有得反击命令的段奉孝只得按兵不动。
陶骧得知此事后大怒,对程之忱下了最后通牒。
程之忱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于是索雁临获准再进虎跳峡。这一次,她没有及时返回。
陶骧原本不欲与父亲谈起,然陶盛川虽重病垂危,却是戎马一生的人,又时刻关注目前局势,头脑极其敏锐。三个儿子和来探望他的西北军高级将领逄敦煌等人的低声交谈让他警觉。他将陶骧召至病床前。
陶骧不得已,向父亲述说了前因后果。
“眼下中央军内部也不是没有异样声音。若程之忱仍一意孤行,我不会再坐视不理。我对此事的态度也已经电告白伯父。”陶骧说。
“他们的意思呢?”陶盛川问。
白焕章父子态度始终明确且坚定与他们统一战线。但此时若要他们出战出征,亦勉为其难。白焕章表示以陶骧的想法为重,也流露出了退守的意思。陶骧明白眼下他们的犹豫。他将这些也向父亲坦陈。
陶盛川沉思良久,看着儿子陶骧。
父子俩对视着。
“老七,”陶盛川点着头,“妥协有时必须作出。”
陶骧望着父亲,没有出声。
“如果这个时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为私利,也将会被以此诟病。这一战之初衷,便是为联合抗日。假如因此让倭寇趁乱得逞,得不偿失。”陶盛川说。
陶骧点头,说:“是,父亲。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须征得西北军同仁支持,不可独断专行。为今日,许多西北军将士流过血;将来抗日,将有更多的西北军将士要牺牲……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军的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陶盛川声音低缓,字字清晰。
陶骧站了起来,郑重向父亲敬了个军礼。
陶盛川抬手,点一点头,道:“去吧。”
陶骧看了病势沉重仍然不失军人沉稳英武之气的父亲,不禁胸中热血沸腾。他转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驷等人看了他脸色,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陶骏虽然看不太清楚,也从屋内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察觉异样。
陶骧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经过,沉声道:“请各位跟我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各位商议。”
陶骏松了口气,待陶驷逄敦煌等人鱼贯而出,剩了陶骧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骧。
“我大约能明白你们要谈什么。事关重大,我已无军职,不便参加。”陶骏低声道。他仰望陶骧。此时陶骧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风凛凛,让人由衷赞叹。他也叹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父亲、阿驷和我,陶家上下,都会支持你,成为你坚强后盾。”
陶骧看着长兄,同样向他敬了个礼。
陶骏等弟弟走了,才让人把儿子麒麟儿接进来,嘱咐儿子见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顺推着轮椅进房去。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陶盛川,此时睁开眼。见长子长孙,也只说了句你们来了。
“父亲歇着吧。”陶骏见他累了,忙说。
陶盛川看着陶骏,半晌没说话。
陶骏望着父亲,轻声说:“父亲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帮着七弟的。”
陶盛川点了点头。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吗?”麒麟儿问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儿的头。
“父亲,七弟才是真正的军人……麟儿,以后要像你七叔那样,懂吗?”陶骏说。
……
第二天,陶骧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带了几名随扈前往虎跳峡,进入中央军营地,面见程之忱。
被围困在虎跳峡已有月余的程之忱,见陶骧到来,也敞开营门,迎其入内。
陶骧开门见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电全国,全力抗日。而他的条件,便是西北军将接受中央军整编。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骧。
陶骧见状,示意他两人到帐篷外散散步。
虎跳峡地势很低,两边是悬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间,有地处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两人仍然沉默。
陶骧回头看看,程之忱的随扈远远地跟着,逄敦煌带了人也紧随其后。见他回头看,逄敦煌做了个很小的询问的手势。陶骧略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陶骧站下来,程之忱也站下。两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骧看了那密林,说:“二十岁那年,我在这里打了第一场胜仗。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确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将以军人为职业。”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战,是在你回国之后。极少人知道虎跳峡一役,对西北战局的影响有多么重大。”程之忱道。
陶骧道:“我更希望虎跳峡被记住,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决定。此次东北事变,举国震惊。士农工商界都有共识,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你总不想后世之人评价你,冠以丧权辱国、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会是以国家人民为重之人。”
两个人并立在一处,许久,没人打破沉默。
带着湿润的凉意的清风穿过山谷,树叶的响声伴着流水声在山谷间不断激荡……
逄敦煌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对程之忱,他并不信任。
山谷中的风越来越凉,天色也越来越晚,那两人都没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对陶骧此行能否顺利与程之忱达成意向再次产生了怀疑……就在他欲设法提醒陶骧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程之忱转过身来,向陶骧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许久没有放开。然后,他们一起朝他走来——虽然他们没有喜笑颜开,甚至表情都有些严肃和沉重,但是看得出来,比起来时,颜色都缓和许多。
陶骧经过时,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顿时会意。
他紧跟着陶骧,心情也有些激动。
进入程之忱的临时指挥部时,程之忱特地停下来,也与逄敦煌握手。
他对陶骧说:“你麾下的大将,真令我大吃苦头。”
逄敦煌却道:“希望日后我们都只让日寇大吃苦头。”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当日,程之忱便从虎跳峡通电全国,宣布将于西北军、西南军联合抗日。而陶骧走时,手中亦握有双方签署的停战协定。
陶骧在逄敦煌护送下,安然返回兰州城。随后,陶骧下令西北军后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经由陕西,退入中央军控制境内。
此番由中央军挑起的大战,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结束。
程静漪听到这则消息时,竟不敢马上就信。东北事变已生数日,局势的展越来越让人担忧和愤慨,在这个时候,陶骧的妥协显得如此珍贵……明明这是该高兴的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