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九)(1 / 2)

下楼时她明明走的很稳妥,却不知为何脚下仍一绊,硬是险些跌跤。她紧抓着扶栏在楼梯上坐下来,张妈她们忙问她怎么样了。她一声不响地起来。这一回她提了裙子跑下楼梯去……她跑的很快。院门外车子已经在等她了。这些日子家里各处总是这样周全地预备着,是生怕有个万一赶不及。可她上了车子让张伯快些再快些,心中却有个念头,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她眼前模糊着,强忍着不要落泪。

尽管如此,她下车时还是有点辨不清方位。门前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子似乎都是临时赶到的,车上正下来人,她也顾不得看究竟是谁。似有人在叫她,又有些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低着头快快赶路。

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院门口的仆役在叫七少奶奶。

她看了他们一眼,顿时眼前就是一黑——黑衣的仆役身上已经穿上了白色罩衫,身前堆着的是白灯笼,还有白菊花扎成的巨大花牌正预备架起来——她一言不地往里跑。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闪过,都是急匆匆的。正房牌匾上已经搭了白绫子。她站下时,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几乎将她撞倒,却也没有理会她,而是以比她更快的速度跑上台阶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父亲父亲……她似乎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仓惶之间也想不到那会是谁。但她也想快些跑上去,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快不了。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再抬头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她正前方——他身上仍然是深灰的军服,即便是在来来往往的惨白身影中,他看上去平静的面容,也让她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这不过又是这些日子来数次生的虚惊一场……她一步没有递上去,跌在了石阶上,手按着冰凉地上还仰头看着他。

他过来将她拉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到此时她才听到哭声。越来越大的哭声,让她明白过来,她耳边在回响的就是哭声,只是她没有听清……她被他扶着走进了屋子里,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那个女子……那是陶尔宜。

她心中痛极,也想像那般放声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到此时才知道,对逝去的这个老人,她心里的悲痛,并不亚于他任何一个子女。

有管事婆子过来提醒她说七少奶奶请过去换衣服。

她悄悄起身去厢房换了丧服。

一身黑衣加上白衫和麻布,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堪比衫色之白的脸……她听到响动,陶骧也进来了。

她看了眼门外,几乎是顷刻之间,下起了大雨。

陶骧脱了军装。

静漪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孝服穿上身。黑色的长衫让他此时看上去像一团浓重的墨色,悲痛都隐在墨色里。

他站在那里有好半天没有动一下。

她走过去,看到他颌下的钮扣并没有系上。

她抬手给他系,然后将白衫和麻布给他也都系好。丧服一层层地、整整齐齐地束在了他身上……她看着他,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

他犹豫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面颊,说:“别哭。父亲走的很安详,没有什么遗憾。”

她手里还握着他腰间的麻绳,想系成一个结实的扣,手在不停战抖,怎么也系不成。陶骧握了她的手,让她镇静些。

有人在敲门,叫着七少爷,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姑爷都等着您呢。

她松了手,知道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再替他整理了下衣服,才让他出去。

陶骧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下,似乎是想要回头,却并没有。

打开?房门,外面院子里,大雨滂沱,仍跪了一地的人……

……

陶盛川的过世惊动各方。丧事尽管遵照其遗嘱一切从简,以其生前地位和声誉,丧礼仍盛况空前。

程静漪再次见到父亲程世运,竟是在公公的灵堂之上。

程世运是与孔智孝等人一同到达的。他看到在回礼的陶家亲属中的女儿静漪,并没有能够单独相见。来陶府吊唁的各界人士很多,连他们在内,许多深居简出的政要不远千里都来到西北。不能亲赴现场而派遣专员前来吊唁者更不计其数。陶家兄弟迎来送往,几分身乏术。孔智孝就在离开陶家前往下榻之所时感叹,西北王身后哀荣,实属罕见。由此可见陶家今时今日之声誉地位。孔智孝金昌吉等都是经验过不久前的艰难斡旋的,对陶家父子的尊重则是由衷的。

“看牧之兄弟,将来必然‘雏凤清于老凤声’。”孔智孝说。

程世运倒没有褒贬。

他们一行候至陶盛川出殡,才离开西北返回南京。

程世运在临走之前终于还是见了陶骧和静漪一面。虽然匆促,也看望了襁褓中的外孙女。静漪原本是对再见到父亲并不抱希望的了。看到父亲与女儿在一处时,却难免心中有些异样。这又与见到三哥的感受截然不同。

隔日,陶骧要来机场送别贵宾。有使节是携夫人前来的,陶骧便要静漪随同送行。静漪看到父亲与孔伯父等一行人时,才知道陶骧坚持要她来的原因。并不只是要送英法使节夫妇的缘故,恐怕也想让她给父亲送行。她远远地望着父亲。站在父亲身后的林之忓先看到了她,提醒了父亲。那么远的距离,父亲看向她时,目光似有重量。

但静漪同父亲并没说几句话,反是陶骧,周到得体地直将程世运等亲自送上飞机。静漪站的远些,陶骧和最后登机的父亲在舷梯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没有看她。陶骧等程世运进了机舱,才挥了挥手。他的臂上缠着黑纱,极为触目……

静漪陪着陶骧送走最后一班飞机,在车上问他,贵宾是不是送的差不多了。

陶骧想了想,说下面都不须我亲自相送了。

静漪从车窗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架飞机刚刚起飞……她再转头看陶骧时,现他已经睡着了。

因这些日子不能剃须理,陶骧的样子显得格外憔悴。长长了的头里,那几丝银线就更为扎眼。他仍在丧父之痛中,诸事不理亦不会有人强求于他,却几乎没有一刻休息过。

她原本是有些话想趁这个时候和他说的,看他这副模样,就没有再打扰他,而是让司机把车子开的再慢一点。

从机场回家的路很远,今天就格外耗时多些。

回到家,她让车子停在琅园门口。司机和李大龙都没有出声。陶骧也并没有马上醒来。

静漪在车里坐着,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里显得灰暗的巷子……琅园的门开着,挂的仍旧是白灯笼。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直到白狮从院子里冲出来,眼看就要扑过来拍打车门……静漪下来喝住白狮。李大龙跟着下来。他们都没有使劲关车门,陶骧还是醒了。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对她说要去前头看看。

静漪明白他是不放心祖母她们,但她此时更惦记女儿,也就先进去了……

陶骧再回来时已经晚了。

张妈先出来问他有没有用晚餐。

他说没有,转身进了餐厅,先去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出来。

张妈在他身后说少奶奶也说没胃口,这会儿她预备了点清粥小菜,等会儿请少爷和少奶奶一起用。

他点点头。

其实不该空腹喝酒,可这样的时候谁都没胃口。父亲过世,举家悲痛,老年丧子的祖母之坚强出乎他的意料。但今日父亲入土为安,她似乎也是支撑到了极限,见了衰弱。见他去探望,却还在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几天,那些琐事自有人料理。从萱瑞堂出来他连去了延禧堂和萝蕤堂。从前父亲在时,他每每步入延禧堂,还在大门外便要格外放慢些脚步。到如今他仍高抬脚轻落地,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即便是他大声喊叫,也听不到父亲低沉严肃的回应了……他站在堂前半晌。望着父亲书房仍亮着的窗子,了好久的呆。

似乎是父亲作他,他站在门外等着父亲消气再走呢。

听到大姐叫他,他回望。

一身孝服的大姐消瘦许多

走近些,大姐先告诉他,尔宜已经抵达南宁。一路上平安,家中一切都好,文谟已能进食,说让他们都放心……他惊觉,这次小妹回来,他们兄妹竟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

延禧堂里不少人,母亲有大姐陪着,还有大哥父子。母亲问起静漪来,他说先回去了。母亲就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父亲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他只记得自己是答应了父亲很多事情的,却忽然之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萝蕤堂里有二哥一家。旁人还都好,独二嫂看上去格外难过些,精神也不好。他问了,却原来许家伯父也病重,二嫂正揪心。他与二哥商议事情,二嫂便与瑟瑟坐在一旁。他现连瑟瑟都蔫了……父亲一走,大家都见了憔悴。

他这些天根本没有怎么吃过东西,仍不觉得饿。

此时倒是想喝酒。他喝了一杯之后,又倒第二杯时,听到婴儿轻细的啼哭声。他手上的动作一滞,酒撒了一点在外头。

那是囡囡在哭,但只有那一声。他似乎听得到有人在哄着她……他连喝了三杯酒,才停下来。

看到张妈在摆餐桌,他问道:“这些天,囡囡怎么样?”

“囡囡很好,少爷。”张妈说着,看了他,颇有些担心似的。“少爷和少奶奶这几日都辛苦了。还是要多多保重。少爷用一些吧?”

陶骧将酒杯放下。桌上摆满食物,他却没有半点食欲。

他说:“不了。我上去看看囡囡。”

张妈原有些担心他酒喝的很急,怕他醉了,见他行走步履如常,才不言声。

陶骧上了楼。

白狮晃晃悠悠地先从屋子里出来,随后人影一闪,月儿边说着“张妈粥好了么”出现在门口,待看清上来的是陶骧,她行过礼叫了声七少爷,转身向内道:“少奶奶,少爷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陶骧挥挥手,月儿下去了。

他迈步进了房,抬眼便看到静漪正抱了女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囡囡小手在舞动,她低头,哦了一声,嘟着嘴巴碰触囡囡的小手……好一会儿她才停了脚步,看看他。

她换过衣服了但还是黑色的绸衫,身上极素净,头只用一根簪子挽着,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些,看清是一对并蒂栀子花的样子……她怀抱着的囡囡穿了玉色的小袍子,正摇摆着胖嘟嘟的手。

静漪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依旧轻轻晃着身子,哄着女儿。

陶骧走过来,静漪犹豫片刻,才将囡囡交给他。两人手臂碰触在一起,陶骧立即觉察出静漪身上的颤抖。

他转脸看她。

静漪轻声说:“她到时候睡觉了。”

陶骧低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女儿——乌黑的小卷毛儿长长了,还是柔软的。他再低低头,下巴蹭上她的顶……他抱着囡囡照样也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很慢很慢的。囡囡还很有精神,他无声无息地走着,等着她犯困……直走到他觉得累了才坐下来,膝盖处酸痛。囡囡已经在他怀里睡熟,他轻轻将囡囡往上托了托……

静漪回来时就见陶骧靠在床边睡着了——囡囡趴在他胸口处,小身子一半滑下去,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衬衫……她走过去,本想将囡囡抱回她的小床上,想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依旧让囡囡睡在陶骧身边,再给他们盖上一条薄毯,才转身去关了窗。

她悄悄地把灯一盏盏地关掉,卧室里暗下来,囡囡和他睡的也能安稳些——囡囡虽然小,和他却简直有着一模一样的习惯。睡觉是不喜欢有亮光的。她放下床帐时又看了父女俩一会儿——像这样安宁而又温馨的时刻,以后或许还有很多。但愿还会有很多,囡囡到时候都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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