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迢迢隔青天》
“程先生。”李婶回过头来,轻声对正在换衣服的程静漪说。“您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静漪系着胁下的钮子,也轻声说:“没什么异常,还是那辆车子跟着。”
她听到外头有说话声,看了看李婶,摇头。
李婶将声音又压低一些,道:“先生您出入千万小心……”
“我晓得的。这里是法租界,他们不敢怎么样的。”静漪尽量语气平和而放松。自从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在她的公馆外头出现了可疑的人和车守候,她的人身安全就成了这个家里上下最担心的事。三哥之忱让她带着陶家祖孙仆从撤到大后方以免大家后顾之忧未果,指令上海特科暗中保护她。陶骧虽未强制性命令她撤离上海,也托杜文达给予适当照顾。
频繁活动在她周围的各路暗探,虽暂时尚未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困扰,还是让她认真考虑是否将陶夫人和遂心送回兰州去。眼下她既不能抛下医院不管,也不能离陶骧太远……这场仗打的太惨烈,军队像被扔进熔炉似的瞬间便被吞噬。她每日读报听广播,租界外的中国,人间炼狱般。她的爱人就在其中,可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已经很痛苦。
“那车子就停在外头,看着都瘆的慌。”李婶又说。她很是担心她的女主人。
“别跟老太太说这些。好在老太太不怎么出门,让她知道了担心就不好了。”静漪嘱咐道。
她预备下去用晚饭了。今天回来的有些晚,虽然打过电?话让她们不要等她,陶夫人和遂心还是等着她一起。
李婶点点头,说:“不过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今儿早起我去买菜,出门前老太太就说让我同司机讲,换条路线走。”
静漪心里一动,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请进。”
她整理了下旗袍。
天气热了,刚刚洗过澡换件衣服马上又潮了。她顺手拿了把折扇。
进来的是遂心,紧跟着她的是白狮和雪球——雪球已经宛然成犬,却还是调皮的见人就要亲热个够,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静漪旗袍下摆上沾了许多雪白的绒毛——遂心急忙把雪球给抱着,拍着它,对静漪说:“妈妈饿不饿?”
静漪弯身亲了亲女儿,笑着说:“饿坏了呢,今天就只在下午吃了块蛋糕……我们下去吃饭。”
“奶奶就说你一定没有吃过东西,她还说你这些天瘦的多了。”遂心仰脸望着静漪,眨着大眼,黑黑的眼珠湿湿的,“妈妈,你能不这么忙吗?”
她抬手攥着静漪的手指,拉了拉,怀里的雪球拼命地舔着她的下巴。
静漪又亲了亲她,笑着说:“忙是忙了点,可是你看我很快活对不对?你和奶奶都不要挂心我。”
她拉着遂心的手,和她一起出房门。
白狮懒洋洋地趴在门内,静漪拉它起来——白狮越来越懒了,她还得多花点时间让它多多运动一下……遂心絮絮地和她说着一整天家里都有些什么事、她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和奶奶做了什么……母女俩走在廊上,电灯突然熄灭了。走廊里暗了下来。最近这是常有的事,她们都没有惊慌,只是慢下了脚步。只有李婶忙从围裙里掏出洋火来,点亮了一旁架子上摆放的煤油灯捧在手中,走在前头照着亮。
黑暗中亮起的微弱的灯光很温暖。只是电扇骤然停止,屋子里顿时闷热。
静漪看了遂心,遂心也正看她。
静漪轻声说:“囡囡,以后妈妈回来晚了,你要和奶奶按时吃饭,知道吗?你在长身体,奶奶年纪大了,不能饿着。妈妈不在家,你要照顾奶奶,好吗?”
“哦。”遂心答应着,“可是妈妈,你也要按时吃饭啊。要是不按时吃饭,你怎么有力气照顾你的病人?”
“这话说的对着呢。”陶夫人正从沙上站起来,看了遂心和静漪,“来吃饭了。”
“母亲,以后别总等我。”静漪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略等一等又没有什么要紧。”陶夫人让遂心把雪球放下、不要总是抱着小狗会宠坏了的,等遂心听话地放下雪球,她让遂心去洗手准备吃饭。她示意静漪先和她过去,等坐下来,趁遂心还没到,她看了静漪道:“这些天,咱们家这水管子都被查了五回、电?话线被检修了四回、电路被建议改了三回……这屋子还不知道哪儿有毛病,等着那起子人来查看呢——我不等到你回来吃饭,怎么吃得下?”
静漪默然。
陶夫人示意人上菜。
静漪说:“近几天医院里病人也多。”
她没有对陶夫人解释为什么病人成倍增加。在现有的条件下,医院已经满负荷运转。再这样下去,迟早超负荷。可是医院打开门,她是不能让病人再走出去的……他们是教会医院,即便不是,也不能随意拒绝求诊的病患。孤岛一般的租界里相对安全和运转良好的慈济,在很多人眼里是获得救助的天堂。
她也觉得很累,只是不能轻易松一口气。
“少奶奶,昨晚上您说想吃白粥,特地给熬的。另外还预备了汤。这会儿您要哪样?”张妈轻声问。
“给我粥吧。”静漪说。
“多盛一点。”陶夫人看着张妈照静漪的吩咐只盛了小半碗,便说。“不按时吃饭,还吃这么少,你快成仙了。”
“我妈妈本来就像仙女。”遂心爬上椅子,坐在陶夫人身边,笑嘻嘻地说。
静漪微笑。
陶夫人先让遂心伸手过去给她检查洗干净没有,说:“你妈妈在你眼里,比观音菩萨还好还能干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