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石怪兽嘶哑地叫著,在原处盘旋片刻之後,便一只一只笨重地转回野地上空。太古力长久被捆绑在每个岛屿某个洞穴、某块岩石、或某个泉水中,总不会跨海而去。所以,这些黑色兽体又全部回到塔楼,铁若能领主班德克斯或许会为它们归来而哭泣或大笑。但格得继续飞行,拍著隼鹰之翼,鼓著隼鹰之怒,像支不坠落的利箭,也像一抹不忘却的思绪,飞跃瓯司可海,向东飞进东风和夜色中。
缄默者欧吉安今年很晚才结束秋季漫游回到锐亚白镇的家。随著岁月推移,他变得比以往更沈默,也更安於孤独。山下城里那位新任的弓忒岛岛主曾经专程爬上“隼鹰巢”向欧吉安法师讨教,以便成功前往安卓群屿进行掠劫冒险,却一个字也没获赠。对网中的蜘蛛说话、也对树木礼貌问安的欧吉安,对来访的岛主一语不,最後岛主只好悻悻然离开。欧吉安内心恐怕也有点不悦或不安,因为整个夏季和秋季,他都独自一人在山上周游,直到现在日回将近,才返家回到炉边。
返家次日,他起得晚,想喝林灯心草茶,便走出家门,顺著山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在一道山泉间取水。山泉水形成一座小池塘,边缘都结冻了,霜花勾勒出岩间乾苔的形状。
都已是大白天,太阳却照了一小时也照不到这座山的巨大山肩,因为整个弓忒岛西部在冬季的早晨,从海滨到山巅,都受不到日照,只是一片宁静晴朗。这位法师站在泉水边,观望下坡的山地、海港、与远处今茫大海时,听到有翅膀在头上鼓动的声音。他仰头一看,稍稍抬起一只手臂,一只大老鹰咻地飞下来停在他腕际。老鹰像训练有素的猎禽般,附著在他的手腕上,没有链子,也没有皮带或铃铛。它的爪子紧抓著欧吉安的手腕,斑纹翅膀颤抖著,金黄的圆眼睛虽显迟滞但野性仍在。
「你是信差,还是信息本身?”欧吉安温和地问这只鹰,“随我来--”他说话时,老鹰凝望著他。欧吉安沈默了一下,“我猜想,我曾经替你命名。”说著,他大步走回家。
进了屋子,手腕还一直凄著那只鹰。这时,他把老鹰放到炉床上方的热气中,让它站好,然後喂它水喝。老鹰不肯喝。欧吉安於是开始施法。他十分安静,编织魔法网时运用两手多於念咒。等法术完全编好,他没看炉上的隼鹰,只是轻声说道:“格得。”等了一会儿,他转头起身,走向站在炉火前抖,双眼疲钝的年轻人。
格得一身华丽的奇装异服,以毛皮与丝、银制成,只是衣服破了,而且被海盐弄得僵硬。他憔悴驼背,头垂挂在有疤的脸旁。
欧吉安取下那件华贵但沾泥带土的斗篷,带他到这个学徒曾经睡过的凹室,让他在草床上躺下,小声念了安眠咒语。他一个字也没对格得说,因为他知道格得这时候还无法说人语。
欧吉安小时候,和多数男孩一样,曾认为利用法术技艺任意变换身形,或人或兽,或树或云,如此扮演千百种身分,一定是很好玩的游戏。成为巫师以後,他了解到这种游戏的代价,就是失去自我、远离真相。一个人停留在不是原形的变形中越久,这些危险就越大。每个学徒术士都晓得威岛包吉巫师的故事:那位巫师很喜欢变成熊形,变形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之後,那只熊在他身上长大,他本人却死了。所以他变成一只熊,还在森林里杀了亲生儿子,后来被人追捕杀死。没有人晓得,在内极海跳跃与众多海豚,有多少只本来是人。他们原是有智慧的人,只不过在永无静止的大海里嬉戏,高兴地忘了他们的智慧和名字。
格得出於激烈的悲痛与愤怒,才变成鹰形,他一路从瓯司可飞返弓忒岛途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飞离太古石和黑影,逃开那些危险冰冷的岛屿,回冢。隼鹰的愤怒和狂野,原本象是他自己的愤怒与狂野,设来也完全成为他的;他想飞翔的意志,也成了隼鹰的意志。格得就是那样飞越英拉德岛,在一座孤独的森林水池喝水,接著又立刻振翅飞翔,因为害怕背後追来的黑影。就这样,他越过一条宽阔的海上航道,名为“英拉德之颔”,又继续一直向东南飞。他右侧是欧瑞尼亚的淡远山峦,左侧是更为淡远的安卓岛山脉,前方只有海洋,飞到最後,他才看见汹涌的海浪当中突出一波不变的海浪,在前方屹立高耸,那就是白色的弓忒山巅。这次日夜大飞行,他等於穿戴隼鹰的双翼,也透过隼鹰的双眼观看天地,最後他渐渐忘了自己原本知道的想法,只剩下隼鹰知道的想法:饥饿、风、飞行路线。
他飞对了港口。要让他回复人形,柔克岛有几个人能办到,而弓忒岛则只有一个人。